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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残雪自选集_残雪-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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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条件反射似的伸手往后一探,果然探到了墙上的空缺。我扶着门框站起来。我站起来以后,发现自己不是站在原先的屋子里了,这里是作坊前面作为门面的那间屋,那三个人和阿狗也不在这间屋里了。这个房间里点着一支很大的蜡烛,蜡烛照亮了那些我看熟了的陶器,它们静静地呆在木制的架子上,蒙着一层灰。我用目光找那张门,我很快找到了,它还在原地方。那是一张又厚又重的橡木门,平时总开着,现在也是开着的,我分明记得自己是从那里进入后面的作坊的。

    〃啊,王老板!〃我高兴地说。

    王老板正用剪刀剪那烛心,他没有理会我。王老板剪完蜡烛之后就走到那些木架前面,他将陶器一件一件取下来,仔细地抹掉灰,还放到耳朵跟前去细细地听。他做这件事好像入了迷似的,烛光照着他的脸,那脸上现出婴儿一般的表情。我想,外头闹轰轰的,王老板究竟能听到什么呢?我打量着那些经王老板拾掇过的陶器,感到它们全变得刺目起来了,尤其是那只水罐,简直像要开口说话了一样。也许它们一直在说只有王老板听得见的那些话。奇怪的是阿狗竟也同他们搅到了一起。

    〃啊啊。〃王老板说,同时将脸颊贴到一只花瓶上头。

    这时我听到了后屋发出的骚动,还有阿狗的尖叫。阿狗是因为欢乐而叫的。但王老板似乎无动于衷,他还在含含糊糊地同花瓶讲话。这个时候的王老板呈现出我从来没看见过的那种样子,既温存又热情,就好像那些瓶瓶罐罐是他爱恋的情人一样。我很不习惯这种场面,就羞愧地退到了外面。

    阿狗直到上午才回家。他用梦游人的姿势朝前伸出双手,摸到自己的床就躺下了。我在他的床头坐了好久,心疼地回忆起从前与他在一起度过的那些相依为命的日子。我忽然想到,阿狗失去父母这件事也许只是一个假象,说不定他一直同他们有种我不知道的联系,他越长大,这种联系就越凸现出来。以前我眼里的那个乖孩子不过是种伪装,是我一厢情愿产生的幻觉。

    京城的煤缺少得越来越厉害了,冬天快要降临,街上狂跑着一色的拉煤的车。据说另外两条车道上出现了强盗帮,所以现在全部往京城去的煤车都要经过我们镇了。这几天刮大风,整个镇子笼罩在黑蒙蒙的煤屑里头,行人就是面对面地相遇也看不清对方。

    经过了一个夏天又一个秋天,我作坊里的那个穿铁甲的人的身体缩小了好多。他现在越来越懒得动弹了,更不说话。我不看他也感到他对我是怨恨的。我却总是担心他会不会已经死了。但只要我弯下腰,就会同他那炯炯有神的视线相遇。他的表情总是在责备我。到底责备我什么呢?是因为我没有充分重视他的存在?不能帮他解除病痛?还是因为我对某种灾祸降临的可能性没做充分的估计?我想了又想,想不出原因。我一转过背朝门口走去,就感到自己在背叛他,因而十分难过。但我不能将他请到家中去,即使我请他,他也不会动。他对我那么蔑视。

    有一天一辆马车的车轴出了问题,车夫将车停在路边进行修理。那个戴毡帽的汉子一转过脸来,我立刻认出了他。他就是夏天来的那队骑手中的一个。我连忙走拢去向他打听事情。

    他接过我递给他的烟斗,蹲在地上眯着眼吐了几口烟,声音沙哑地说:

    〃军令如山倒,在这种季节,你想要做些不入流的事也做不到。京城里已经砍了两个怠工的家伙的头。〃

    〃你们的头头,为什么留在我们镇了呢?〃

    〃这是早就商量好了的,他必须呆在这个交通要道上,但他不能露面。〃

    〃他需要我们为他做些什么吗?〃

    汉子笑起来,一边起身一边说:

    〃哪有这种事!〃

    他放好工具,趾高气扬地登上车夫座位,高举了一下鞭子,车子立刻轻快地向前跑去。被风吹起的一股煤屑迷了我的眼,令我懊恼不已。

    由于煤屑硌得眼珠实在难受,我这个老家伙居然不知羞耻地哭了起来。我也没法走了,就摸到路边,靠墙坐在地上。此刻,我特别感到自身的软弱无力。也许我不久就会死去?

    我睁开眼睛之际,有人抓住了我的手,是一双孩子的手,是阿狗。

    我站了起来,这一回是阿狗牵着我回家。他一路啜泣着,我听见他像个大人一样唠唠叨叨,对着空中大声说话:

    〃我的爷爷怎么啦?啊?他有病吗?他根本没有病!他坐在地上了……坐在地上撒野,他就喜欢这样!今后我每天要抽时间照料他了,他不听我的话……他一早跑了出来,就坐在地上哭……呜呜呜!〃

    阿狗也哭了。

    回到家,我用井水冲洗了好久,才把那些煤屑冲干净。我闭着受伤的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这时阿狗也爬上了床。

    〃爷爷,我快死了。〃

    〃胡说。〃

    〃到过地下城市的人很快会死。也有不死的,就像你作坊里的那个家伙。他不同,他是外面来的。〃

    〃你见过他了。〃

    〃见过了。他的身子小得很,他坐在篮子里吃烙饼。〃

    〃地道里有些什么人?〃

    〃你明明看到过嘛。我爸爸在那里呆了几个月了。我不能同他握手,只能远远地望着。每次他都很高兴的样子,每次他都喊我,说他是我爸。〃

    〃你妈也在吧?〃

    〃我妈病了,她被挂起来,一动不动,头发长长地垂到地下。〃

    〃她死了吧?〃

    〃我不知道。我不能去摸她,只能看。〃

    阿狗的小手冰冷,冷得令我吃惊了。我吩咐阿狗去烧热水洗脸洗脚,阿狗就要我向他保证他不会死。

    〃你不会死,你还是个小孩。〃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很空洞,于是我很羞愧。但阿狗似乎相信了,他跳起来到厨房去了。一会儿就传来什么东西烧焦的味道。

    我用力睁开受伤的双眼,蹒跚着往厨房里走去。

    阿狗正在地上使劲打滚,火已经灭了,他全身的衣服都在冒烟。这太奇怪了,阿狗很早就熟悉厨房的活儿,今天怎么会把火引到自己身上去的呢?我脑子里马上出现〃引火烧身〃这四个字。他真的是引火烧身吗?既然是引火烧身,现在又为什么要把火弄灭呢?

    他终于站了起来,我发现他连头发都烧焦了。他眨巴着眼睛,将他的小手放进我的手掌里,那双手现在已经变得滚烫滚烫的了。

    〃你看,我不用洗了吧?我回房里换衣服去!〃

    他往自己房里去了。

    厨房里弄得一片狼藉,灶台上水淋淋的,干柴扔得到处都是,天晓得阿狗在这里是如何倒腾的!我一边骂一边弯下腰收拾,弄了好久才收拾妥当。我烧了一大锅水,然后叫阿狗。

    我将热水在木盆里兑好,阿狗才磨磨蹭赠地出来了。他那身烧坏了的衣服已经换掉了,现在他穿着他三四岁时候穿的衣服,肚脐都露在外面。他有点害怕似的脱掉不合身的衣服,犹犹豫豫地伸出脚试了试木盆里的热水,然后猛地缩回脚大叫:

    〃烫死了!〃

    我又兑了些冷水,他还是嚷嚷说烫得很。我扶住他,发现烫得很的是他的身体,但他又好像并没生病的样子。

    直到我将水兑成了微温他才开始洗澡。

    这时我听见了街上人群由远而近的声音。阿狗说他早就听见了,那伙人是从东边来的,因为那里有一次新的山崩。我为他的听觉依然这么灵敏感到惊讶,镇上好多小孩到了他这么大就已经快聋了。

    外面是人群的喧闹声,还有兵器的撞击声,远方传来的炮声,好像在那里打得不可开交。我们窗户玻璃上糊的那些防震的纸条都断裂了,那炮好像要打到街上来了一样。我忧虑地打量着澡盆里光身子的阿狗,觉得他那副样子实在令人心疼。

    阿狗睡下之后,我就从门缝里向外瞧。不知是我眼睛有问题呢,还是我的估计出了岔子,我看见外面一个人都没有,只是零零落落的有些马车。然而炮声和冲锋号还在响,还在逼近。到底是我的耳朵还是我的眼睛有问题呢?我终于鼓起勇气开了门,我一伸出头去那些可怕的噪音就消失了。初冬的街上显得分外凄凉,瘦马拉着车在夕阳里缓缓而行。

    〃战争发生了,京城里正在大逃难。〃齐四爷边说边吐烟圈。

    〃隔了那么远,为什么我窗户上的纸条都断裂了呢?〃我不解地问,一边迅速地朝街道的两头张望。这一刻那两头都是空空荡荡的。

    〃到底是远还是近,这种事谁说得清?!〃

    齐四爷威严地用烟斗敲着我的门,我畏缩地闭嘴了。屋子里头,阿狗不知在他房里喊些什么。齐四爷见我不说话了,口气又缓和下来:

    〃今后嘛,你还会听到更多的声音。我们这些老年人,听觉正一步步恢复呢。〃

    他这番话令我十分震动。的确,我同阿狗听到的是两种事,他听到了山崩,而我听到了战争。我又回想起在作坊里,他看到的是一个小人,我看到的是穿铁甲的马队首领。我的耳朵里仍然在轰响,可是,如果这耳鸣突然消失,我变得〃耳听八方〃的话,各式各样的、滚滚而来的声浪会不会将我压倒呢?这么多年了,我的耳鸣就像一道屏障,使所有进入我耳朵的声音都减弱了,当我倾听的时候,我就想到〃隔墙有耳〃这个比喻,我隔着〃耳鸣〃这道墙窃听外界的声音。既然全镇人都有相同的倾听方式,是不是到了老年,所有的人都会恢复听觉呢?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听到过关于这方面的例子。我曾看见一个老婆子站在井沿的高处大喊大叫,说她听到了京城里的钟声,但她是一个疯子。

    因为夜里的煤车太多,煤被撒在地上了,有厚厚的一层。一大早就有很多人在用铁铲铲煤。然而马上就传来了命令,命令说那些将煤搬回家的人都要杀头。大搜查立刻开始了,人人自危。当我听到骚乱过去,将门打开一条缝向外瞧时,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被五个壮汉押着,推着往前走的,竟是那穿铁甲的汉子。是的,他从我的眼前走过去,他居然还撑得起那身铁甲。但是他憔悴不堪,摇摇晃晃,仿佛随时要倒地。我看见他后来晕过去了,一个彪形大汉将他抱到牛车里去了,那汉子的动作显得很温柔。

    缺少了铁甲人的作坊显得如此的空荡。我一个人站在里头,张开口说道:〃你……〃我的声音震出的回音使我出冷汗了,就好像有多个隐蔽的人在暗处说着这同一个字,满屋子全是〃你、你、你……〃的。我躲也躲不开。我冲到门口,一反身锁上门,将满屋子的怪声音锁在里头。

    〃你知道为什么偷煤的人不站出来坦白么?〃齐四爷说。

    〃坦白了要杀头。〃

    〃不是这个问题。那些人知道有人替他们担罪呀!喂,你作坊里不是有怪事么?〃

    〃他们知道我作坊里有个铁甲人!?〃

    〃不是这样,他们仅仅知道被杀头的不会是他们罢了。你的这个作坊,不是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么?〃他得意洋洋地摇头晃脑。

    〃那又怎么样?〃

    〃问题大得很呀。你想一想,一百多年里头,这种老屋里头什么没有躲藏过呀。这种事,在镇上传得最快。〃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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