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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残雪自选集_残雪-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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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正一眼看见爹爹的时候,腿一软就坐到了地上。爹爹像往常一样推着车进院子,但是他赤着上身,背上长了一个巨大的透明的气囊,气囊里头满是蝴蝶在扑腾。小正从未见过色彩如此耀眼的彩蝶,它们中有的已经死了。那气囊同他背上的皮肤连了起来,皮肤由连接处渐渐变薄,最后变成薄膜。小正挣扎着凑近去看,看见彩蝶全是从爹爹胸腔里飞出来的,而且越挤越密,〃嚓嚓〃地扑动着。小正别转了脸,这景象太令他恶心了。〃哈,我又看见了。〃他对自己说。但是这一次他感觉不到欢乐,除了微微的恶心,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他的嘴也被冻得麻木了,于是急忙回到厨房去烧火烤。一直到水在大铁锅里沸腾起来,小正的脑子里才升起那个疑团:这么大冷的天,爹爹怎么可以不穿衣呢?他往灶膛里塞了一把柴,摸了摸被烤得发烫的脸。

    那天半夜,爆炸的声音将小正惊醒了,他鞋都顾不上穿就往外跑。在院子里,他的视力穿过墙壁,目睹了飞机在一轮一轮的爆炸中跳动。他以为飞机要起飞了,但那火光中的模型只是移动了几个位置。小正听出是里头的玻璃长颈瓶在爆炸,那是一颗什么样的炸弹呢?炸了五次之后,机身上的火焰终于自动熄了。小正走进屋里,在黑暗中撞到远蒲老师的怀里。

    〃爷爷!爷爷!〃

    〃啊,不要怕,这种事并不可怕。〃

    远蒲老师的手像冰一样冷,小正的脸一接触到那双手他全身就更厉害地哆嗦起来。因为没穿鞋,他的脚已经没有知觉了。小正想,这种痛是可以忍受的。然后他又想,起火的时候,飞机有多么痛啊,怪不得它一轮一轮腾空跳起来呢!就像好久以前发生过的情景一样,小正看见父亲提着一盏马灯出现在黑暗中。马灯的光照在爷爷身上,爷爷马上躲开光线,缩到黑暗中去了。远文将马灯高高举起,好像要照亮屋里的每个角落似的,但那马灯的光太弱了,而且越来越弱。一会儿灯里的油就烧干了,房里重又恢复了黑暗。

    〃你总是不饶人。〃远蒲老师低声说。

    小正听见爹爹在惭愧地叹气,并且用双手抚摸着那架飞机,仿佛在请它原谅什么事一样。小正想回房去睡觉,他觉得要是自己睡着了,也许就会把这里的事看得清清楚楚了。根据以往的经验,梦里头来看这种事,总是看得更清楚的。

    不过这一次,小正怎么也入不了梦。他自己成了那架飞机,在大火中一轮一轮地弹跳。他还看见了放火的人,那个身影正是爷爷的身影,但是他看不见爷爷的脸。他拼命喊爷爷,爷爷还是将背对着他,弯下身去浇汽油。屋里满是汽油味,火烧得那么凶,爷爷怎么烧不死呢?小正憋足了劲一下弹到了半空,他想起飞,从敞开的窗口飞出去,结果是他又重重地落回到地上。就在他将床板弄得〃砰砰〃作响的时候,爹爹推开房门进来了。这一次,爹爹提了一盏新马灯,马灯发出的强光直照他的眼睛,他张不开眼了。

    〃爹爹,我脸上起疹子了。〃

    〃没有关系,很快就会好的。你为什么要走开呢?你应该把事情弄清楚。〃

    到小正终于睁开眼时,房里没有爹爹,只有那盏马灯,但是他听见爹爹在讲话。房里的每个角落都被照亮了,爹爹在什么地方呢,莫非他变成了马灯?爹爹平时很少说话,现在却变得这么多嘴。后来小正就同那盏马灯吵起来了,双方口出恶言。小正盛怒之下用板凳砸烂了马灯。一时间,沉寂的卧室显得分外恐怖。他同那些奇奇怪怪的事物搏斗,一直挣扎到天明。然后他起了床,走到做飞机模型的房里去。他看见爷爷正伏在机身上头打瞌睡,手里拿着那个长颈瓶,他的脸上和衣服上都爬着昆虫。小正摸了摸飞机,冷冷的,什么感觉都没有。爷爷睁开眼,朝他笑了笑,示意他坐在他旁边。

    〃这些个虫子全爬出来了。〃

    〃从瓶里爬出来的么?〃

    〃不是,从我鼻孔里爬出来的。〃

    远蒲老师爱怜地捉住一个甲虫放到掌心,凑到眼面前去看。

    小正又目睹了恶心的场面,因为那只甲虫从爷爷的眼珠那里爬进去,消失了。

    〃很可爱,对吗?〃爷爷眨着眼对他说。〃我闻到山上的野草已经发芽了,我挨得到那个时候吗?〃

    小正尝试着去抓爷爷身上的甲虫,可是那些甲虫死死地粘在衣服上头,怎么也弄不下来。那些闪闪发光的甲壳有红的也有绿的,上面还有精致的图案,所有的图案全是一只人的耳朵。小正想,爷爷和爹爹,一个在身体里头养着甲虫,一个养着蝴蝶,说不定自己身体里头也养着小动物,只是不知情罢了吧?却原来长颈瓶里的甲虫都是爷爷身上钻出来的啊,这些个会变色的小东西太活跃了。

    〃我不喜欢吃草。〃小正说。

    〃所以你才这么孱弱嘛。不过没关系,你会改变的。〃

    爷爷有些生气似的,他猛拍飞机,飞机里头发出怪叫,那叫声像要刺破小正的耳膜一样。小正用两手捂着耳朵逃到外面。他在院子里站定之后,突然发现自己手里捏着一个甲虫,甲虫已咬破他的皮肤,嵌入了他的掌心。他恐惧地一咬牙将小东西弄了出来,扔到地上,那血糊糊的家伙立刻飞快地跑掉了。刺痛的伤口发作起来,小正流着泪去找爹爹,爹爹房里有治虫伤的药。

    爹爹仔细地察看了他的伤口,竟露出笑容,说:

    〃很好嘛。〃

    〃我痛死了!〃

    〃不要紧的。去吃早饭吧。〃

    以后一连好久,小正都在为手上的伤口担忧。文选告诉他说,甲虫一定在他的伤口里头产了卵,这种事以前村里有过好几起。小正马上联想到爹爹和爷爷身体里头的那些东西,这使他相信了文选的判断。

    〃你看我爷爷挨得过这个冬天吗?〃小正问文选。

    〃挨不过,他自己一心想死嘛。〃文选一本正经地回答。

    小正对他的回答很气愤,也后悔不该问他。他知道什么呢?他脑子里就只有那些长生果!尽管鄙视文选,又隐隐地觉得文选并不如他以前设想的那么简单,文选其实是在装佯。

    手心的伤口消了又肿,肿了又消,搞了四五个回合才愈合。愈合之后的伤疤的颜色是绿的,放到耳边去听,则可以听到里头有小东西在蠕动。

    很多人都以为远蒲老师挨不过冬天,可是他又开始在屋里走动了,他的活动范围先是扩大到院子里,后来他就可以自由行走了。有人看见他倒在路边的枯草上头,就要去扶他起来,他却不让扶,说他自己正在操练。他变得更加怪里怪气,连路也不好好走了,动不动就在地上爬,要是离得很远看,还以为他是一头牲口呢。他很长时间没有去摆弄屋里那架飞机了,那上面的灰已落得有半寸厚,里面的长颈瓶也不见了。爷爷的举动搞得小正很难堪,因为村人都在讥笑他们一家人。

    〃爷爷,您干吗不好好走路呢?〃

    〃呸,你怎么敢这样同爷爷说话。你不知道在地上爬有多带劲,你应该来试一试嘛。〃

    小正就爬了几步远,一点都感觉不到有什么好。远蒲老师说他注意力不集中,还要好好练习。

    到野草和树叶长出嫩芽的时候,远蒲老师的身体就恢复了活力,甚至他脸上也泛起了薄薄的红晕。仿佛一夜之间,远文惊讶地发现爹爹又变得身姿矫健了。远蒲老师不再跑到山上去,他就在村里的路边爬来爬去的,大家都看见他在吃路边的草和树叶的嫩芽,他的举动就像那些牛和马一样。因为他已经爬着走路有好长时间,大家对他吃草和树叶也不感到特别惊奇了。他们心里想,这个老头说不定变成一匹牲口了吧。

    一天,小正看见一大群年轻人来到了村口,这些人衣衫褴褛,眼里发着光,有点像强盗。小正躲在路边的草垛后面,看见他们朝爷爷走过去了。到了爷爷面前后,他们大家便一齐趴到地上,和爷爷一块在那里吃草。远远望去,他们就像是一群牛。有几个离得比较近的被小正认出来了,他们是爷爷的学生。小正的心怦怦直跳,脸开始发红,他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站出来。在他的身后是大片的水田,文选的爹爹正在那边犁田,两个身穿橘红罩衫,天蓝色裤子的妇女站在田埂上聊天。左边是他的家,他自己的爹爹站在家门口,手里推着自行车,仿佛拿不定主意究竟是出门还是回到屋里。小正睁大眼睛看了又看,爹爹还是站在门口不动。

    春天的太阳照在小正身上,小正感到有很多虫子在皮舻紫伦甓孟褚破ざ觯砹?也干得很厉害。不知不觉地,他也往地下蹲去,用手拔了那些汁液饱满的嫩草大嚼起来。有人在远处叫他,是爹爹。爹爹站在院子当中抽烟,在他身后,巨大的银色的飞机正摇摇晃晃地升上天空,那种景象十分吓人。小正赶紧闭了眼,将脸蛋紧贴那丛嫩草,全身伏在地上。

    2003。1。26,于牡丹园



 中篇小说 地图

    小非不懂得蜜蜂的生活方式,她总想捉一些蜜蜂来为自己酿蜜。她在后门口的油菜地里呆上一下午,她的牙膏盒里头便有了十来只。那都是些工蜂。小非往纸盒里塞进各式各样的小花儿,然后合上盖子,将盒子放到耳边去听。蜜蜂在里头静悄悄的。也许小东西们在里头缓缓爬动,只是她听不到。她将盖子掀开去看,就看到它们全在里头,抱着那些花朵。它们一点都没有要飞出来的意思。小非重又合上盖子,决定不要过多地去偷看,免得它们酿不出蜜。小非忧心忡忡地捧着盒子不放手,猜测着蜜蜂在里头的活动。祖母戴着老花镜在一幅地图上插黄旗。那些三角旗的旗杆是大头针,地图挂在壁上,是小非从未见过的图,祖母说那是古代的地图,她特地请人绘制的。

    〃小非啊,你这么心急是不会有结果的,慢慢来啊。〃

    小非以为祖母猜透了自己的心思,连忙将牙膏盒放到茶几上头。但祖母说的却是另外的事。〃你看人家阿芹,不慌不忙的。大家都争着出头,围着那业务员,她倒好,呆在绣房里不出来。结果呢,绣花厂就把业务交给她了。因为靠得住啊。〃

    祖母说完就将一枚黄旗用力插在一个县的心脏地区,然后痛快地嘘了一口长气。她太胖了,做这样一件事都要出汗。

    小非对绣花一点兴趣都没有,她还知道其实祖母也没兴趣。祖母总是督促她学习那些针线活,并且总认为小非是很有兴趣的,不知她是出于什么理由非要这样认为。是为了谋生么?小非听说家里的产业够两人吃一辈子。机灵的小非早就看出来,学绣花的都是些穷人的孩子,有好些生活比她家差得远的家庭,他们的孩子也不用学绣花。镇上的人都说祖母是绣花高手,小非却从未见祖母拿绷子刺绣。她只是指导小非工作,并不论成效。

    蜜蜂的事当然不会有结果。小非换了一批又一批,还是没有酿出蜜来。她又尝试过玫瑰花和栀子花,结果还是一样。其间甚至有些蜂死掉了。小非的好友舟子怀疑是花的香味太浓,盖子又盖得紧,蜂就被熏死了。小非有些闷闷不乐,祖母叫她做家务时就免不了摔东摔西的。幸亏祖母耳聋,听不确切。

    一天,小非在油菜地里抓到了一只雄蜂。她用戴着帆布手套的右手轻轻地握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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