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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周国平自选集_周国平-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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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我坐在电影院里看电影时,我明明知道,人类的彩色摄影技术已经有了非凡的长进,但我 还是找不回像幼时看的幻灯片那么鲜亮的色彩了。失去的岁月便如同那些幻灯片一样,在记 忆中闪烁着永远不可企及的幸福的光华。

    每次回母校,我都要久久徘徊在我过去住的那间宿舍的窗外。窗前仍是那株木槿,隔了这么 些年居然既没有死去,也没有长大。我很想进屋去,看看从前那个我是否还在那里。从那时 到现在,我到过许多地方,有过许多遭遇,可是这一切会不会是幻觉呢?也许,我仍然是那 个我,只不过走了一会儿神?也许,根本没有时间,只有许多个我同时存在,说不定会在哪 里突然相遇?但我终于没有进屋,因为我知道我的宿舍已被陌生人占据,他们会把我看作入 侵者,尽管在我眼中,他们才是我的神圣的青春岁月的入侵者。

    在回忆的引导下,我们寻访旧友,重游故地,企图找回当年的感觉,然而徒劳。我们终于怅 然发现,与时光一起消逝的不仅是我们的童年和青春,而且是由当年的人、树木、房屋、街 道、天空组成的一个完整的世界,其中也包括我们当年的爱和忧愁,感觉和心情,我们当年 的整个心灵世界。

    四

    可是,我仍然不相信时间带走了一切。逝去的年华,我们最珍贵的童年和青春岁月,我们必 定以某种方式把它们保存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了。我们遗忘了藏宝的地点,但必定有这么一个 地方,否则我们不会这样苦苦地追寻。或者说,有一间心灵的密室,其中藏着我们过去的全 部珍宝,只是我们竭尽全力也回想不起开锁的密码了。然而,可能会有一次纯属偶然,我们 漫不经心地碰对了这密码,于是密室开启,我们重新置身于从前的岁月。

    当普鲁斯特的主人公口含一块泡过茶水的玛德莱娜小点心,突然感觉到一种奇特的快感和震 颤的时候,便是碰对了密码。一种当下的感觉,也许是一种滋味,一阵气息,一个旋律,石 板上的一片阳光,与早已遗忘的那个感觉巧合,因而混合进了和这感觉联结在一起的昔日的 心境,于是昔日的生活情景便从这心境中涌现出来。

    其实,每个人的生活中都不乏这种普鲁斯特式幸福的机缘,在此机缘触发下,我们会产

    生一 种对某样东西似曾相识又若有所失的感觉。但是,很少有人像普鲁斯特那样抓住这种机缘, 促使韶光重现。我们总是生活在眼前,忙碌着外在的事务。我们的日子是断裂的,缺乏内在 的连续性。逝去的岁月如同一张张未经显影的底片,杂乱堆积在暗室里。它们仍在那里,但 和我们永远失去了它们又有什么区别?

    五

    诗人之为诗人,就在于他对时光的流逝比一般人更加敏感,诗便是他为逃脱这流逝自筑的避 难所。摆脱时间有三种方式:活在回忆中,把过去永恒化;活在当下的激情中,把现在永恒 化;活在期待中,把未来永恒化。然而,想像中的永恒并不能阻止事实上的时光流逝。所以 ,回忆是忧伤的,期待是迷惘的,当下的激情混合着狂喜和绝望。难怪一个最乐观的诗人也 如此喊道:

    “时针指示着瞬息,但什么能指示永恒呢?”

    诗人承担着悲壮的使命:把瞬间变成永恒,在时间之中摆脱时间。

    谁能生活在时间之外,真正拥有永恒呢?

    孩子和上帝。

    孩子不在乎时光流逝。在孩子眼里,岁月是无穷无尽的。童年之所以令人怀念,是因为我们 在童年曾经一度拥有永恒。可是,孩子会长大,我们终将失去童年。我们的童年是在我们明 白自己必将死去的那一天结束的。自从失去了童年,我们也就失去了永恒。

    从那以后,我所知道的惟一的永恒便是我死后时间的无限绵延,我的永恒的不存在。

    还有上帝呢?我多么愿意和圣奥古斯丁一起歌颂上帝:“你的岁月无往无来,永是现在,我 们的昨天和明天都在你的今天之中过去和到来。”我多么希望世上真有一面永恒的镜子,其 中映照着被时间劫走的我的一切珍宝,包括我的生命。可是,我知道,上帝也只是诗人的一 个避难所!

    在很小的时候,我就自己偷偷写起了日记。一开始的日记极幼稚,只是写些今天吃了什么好 东西之类。我仿佛本能地意识到那好滋味容易消逝,于是想用文字把它留住。年岁渐大,我 用文字留住了许多好滋味:爱,友谊,孤独,欢乐,痛苦……在青年时代的一次劫难中,我 烧掉了全部日记。后来我才知道此举的严重性,为我的过去岁月的真正死亡痛哭不止。但是 ,写作的习惯延续下来了。我不断把自己最好的部分转移到我的文字中去,到最后,罗马不 在罗马了,我借此逃脱了时光的流逝。

    仍是想像中的?可是,在一个已经失去童年而又不相信上帝的人,此外还能怎样呢?

    19925



 思考死:有意义的徒劳

    一

    死亡和太阳一样不可直视。然而,即使掉头不去看它,我们仍然知道它存在着,感觉到它正 步步逼近,把它的可怕阴影投罩在我们每一寸美好的光阴上面。

    很早的时候,当我突然明白自己终有一死时,死亡问题就困扰着我了。我怕想,又禁不

    住要 想。周围的人似乎并不挂虑,心安理得地生活着。性和死,世人最讳言的两件事,成了我的 青春期的痛苦的秘密。读了一些书,我才发现,同样的问题早已困扰过世世代代的贤哲了。 “要是一个人学会了思想,不管他的思想对象是什么,他总是在想着自己的死。”读到托尔 斯泰这句话,我庆幸觅得了一个知音。

    死之迫人思考,因为它是一个最确凿无疑的事实,同时又是一件最不可思议的事情。既然人 人迟早要轮到登上这个千古长存的受难的高岗,从那里被投入万劫不复的虚无之深渊,一个 人怎么可能对之无动于衷呢?然而,自古以来思考过、抗议过、拒绝过死的人,最后都不得 不死了,我们也终将追随而去,想又有何用?世上别的苦难,我们可小心躲避,躲避不了, 可咬牙忍受,忍受不了,还可以死解脱。惟独死是既躲避不掉,又无解脱之路的,除了接受 ,别无选择。也许,正是这种无奈,使得大多数人宁愿对死保持沉默。

    金圣叹对这种想及死的无奈心境作过生动的描述:“细思我今日之如是无奈,彼古之人独不 曾先我而如是无奈哉!我今日所坐之地,古之人其先坐之;我今日所立之地,古之人之立之 者,不可以数计矣。夫古之人之坐于斯,立于斯,必犹如我之今日也。而今日已徒见有我, 不见古人。彼古人之在时,岂不默然知之?然而又自知其无奈,故遂不复言之也。此真不得 不致憾于天地也,何其甚不仁也!”

    今日我读到这些文字,金圣叹作古已久。我为他当日的无奈叹息,正如他为古人昔时的无奈 叹息;而毋须太久,又有谁将为我今日的无奈叹息?无奈,只有无奈,真是夫复何言!

    想也罢,不想也罢,终归是在劫难逃。既然如此,不去徒劳地想那不可改变的命运,岂非明 智之举?

    二

    在雪莱的一篇散文中,我们看到一位双目失明的老人在他女儿搀扶下走进古罗马柯利修姆竞 技场的遗址。他们在一根倒卧的圆柱上坐定,老人听女儿讲述眼前的壮观,而后怀着深情对 女儿谈到了爱、神秘和死亡。他听见女儿为死亡啜泣,便语重心长地说:“没有时间、空间 、年龄、预见可以使我们免于一死。让我们不去想死亡,或者只把它当作一件平凡的事来想 吧。”

    如果能够不去想死亡,或者只把它当作人生司空见惯的许多平凡事中的一件来想,倒不失为 一种准幸福境界。遗憾的是,愚者不费力气就置身于其中的这个境界,智者(例如这位老盲 人)却须历尽沧桑才能达到。一个人只要曾经因想到死亡感受过真正的绝望,他的灵魂深处 从此便留下了几乎不愈的创伤。

    当然,许多时候,琐碎的日常生活分散了我们的心思,使我们无限想及死亡。我们还可以用 消遣和娱乐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事业和理想是我们的又一个救主,我们把它悬在前方,如 同美丽的晚霞一样遮盖住我们不得不奔赴的那座悬崖,于是放心向深渊走去。

    可是,还是让我们对自己诚实些吧。至少我承认,死亡的焦虑始终在我心中潜伏着,时常隐 隐作痛,有时还会突然转变为尖锐的疼痛。每一个人都必将迎来“没有明天的一天”,而且 这一天随时会到来,因为人在任何年龄都可能死。我不相信一个正常人会从来不想到自己的 死,也不相信他想到时会不感到恐惧。把这恐惧埋在心底,他怎么能活得平静快乐,一旦面 临死又如何能从容镇定?不如正视它,有病就治,先不去想能否治好。

    自柏拉图以来,许多西哲都把死亡看作人生最重大的问题,而把想透死亡问题视为哲学最主 要的使命。在他们看来,哲学就是通过思考死亡而为死预作准备的活动。一个人只要经常思 考死亡,且不管他如何思考,经常思考本身就会产生一种效果,使他对死亡习以为常起来。 中世纪修道士手戴刻有骷髅的指环,埃及人在宴会高潮时抬进一具解剖的尸体,蒙田在和女 人做爱时仍默念着死的逼近,凡此种种,依蒙田自己的说法,都是为了:“让我们不顾死亡 的怪异面孔,常常和它亲近、熟识,心目中有它比什么都多吧!”如此即使不能消除对死的 恐惧,至少可以使我们习惯于自己必死这个事实,也就是消除对恐惧的恐惧。主动迎候死, 再意外的死也不会感到意外了。

    我们对于自己活着这件事实在太习惯了,而对于死却感到非常陌生,——想想看,自出生后 ,我们一直活着,从未死过!可见从习惯于生到习惯于死,这个转折并不轻松。不过,在从 生到死的过程中,由于耳闻目染别人的死,由于自己所遭受的病老折磨,我们多少在渐渐习 惯自己必死的前景。习惯意味着麻木,芸芸众生正是靠习惯来忍受死亡的。如果哲学只是使 我们习惯于死,未免多此一举了。问题恰恰在于,我不愿意习惯。我们期待于哲学的不是习 惯,而是智慧。也就是说,它不该靠唠叨来解除我们对死的警惕,而应该说出令人信服的理 由来打消我们对死的恐惧。它的确说了理由,让我们来看看这些理由能否令人信服。

    三

    死是一个有目共睹的事实,没有人能否认它的必然性。因此,哲学家们的努力便集中到一点 ,即是找出种种理由来劝说我们——当然也劝说他自己——接受它。

    理由之一:我们死后不复存在,不能感觉到痛苦,所以死不可怕。这条理由是伊壁鸠鲁

    首先 明确提出来的。他说:“死与我们无关。因为当身体分解成其构成元素时,它就没有感觉, 而对其没有感觉的东西与我们无关。”“我们活着时,死尚未来临;死来临时,我们已经不 在。因而死与生者和死者都无关。”卢克莱修也附和说:“对于那不再存在的人,痛苦也全 不存在。”

    在我看来,没有比这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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