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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静观人生_丰子恺-第6章

小说: 静观人生_丰子恺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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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家里的一个捣乱分子,每天为了要求的不满足而哭几场,挨母亲打几顿。你吃蛋只要吃蛋黄,不要吃蛋白,母亲偶然夹一筷蛋白在你的饭碗里,你便把饭粒和蛋白乱拨在桌子上,同时大喊〃要黄!要黄!〃你以为凡物较好者就叫做〃黄〃。所以有一次你要小椅子玩耍,母亲搬一个小凳子给你,你也大喊〃要黄!要黄!〃你要长竹竿玩,母亲拿一根〃史的克〃①给你,你也大喊〃要黄!要黄!〃你看不起那时候还只一二岁而不会活动的软软。吃东西时,把不好吃的东西留着给软软吃;讲故事时,把不幸的角色派给软软当。向母亲有所要求而不得允许的时候,你就高声地问:〃当错软软么?当错软软么?〃

你的意思以为:软软这个人要不得,其要求可以不允许;而阿宝是一个重要不过的人,其要求岂有不允许之理?今所以不允许者,大概是当错了软软的原故。所以每次高声地提醒你母亲,务要她证明阿宝正身,允许一切要求而后已。这个一味〃要黄〃而专门欺侮弱小的捣乱分子,今天在那里牺牲

①英文stick(手杖)的译音。

自己的幸福来增殖弟妹们的幸福,使我看了觉得可笑,又觉得可悲。你往日的一切雄心和梦想已经宣告失败,开始在遏制自己的要求,忍耐自己的欲望,而谋他人的幸福了;你已将走出惟我独尊的黄金时代,开始在尝人类之爱的辛味了。

记得去年有一天,我为了必要的事,将离家远行。在以前,每逢我出门了,你们一定不高兴,要阻住我,或者约我早归。在更早的以前,我出门须得瞒过你们。你弟弟后来寻我不着,须得哭几场。我回来了,倘预知时期,你们常到门口或半路上来迎候。我所描的那幅题曰《爸爸还不来》的画,便是以你和你的弟弟的等我归家为题材的。因为我在过去的十来年中,以你们为我的生活慰安者,天天晚上和你们谈故事,作游戏,吃东西,使你们都觉得家庭生活的温暖,少不来一个爸爸,所以不肯放我离家。去年这一天我要出门了,你的弟妹们照旧为我惜别,约我早归。我以为你也如此,正在约你何时回家和买些什么东西来,不意你却劝我早去,又劝我迟归,说你有种种玩意可以骗住弟妹们的阻止和盼待。原来你已在我和你母亲谈话中闻知了我此行有早去迟归的必要,决意为我分担生活的辛苦了。我此行感觉轻快,但又感觉悲哀。因为我家将少却了一个黄金时代的幸福儿。

以上原都是过去的事,但是常常切在我的心头,使我不能忘却。现在,你已做中学生,不久就要完全脱离黄金时代而走向成人的世间去了。我觉得你此行比出嫁更重大。古人送女儿出嫁诗云:〃幼为长所育,两别泣不休。对此结中肠,义往难复留。〃你出黄金时代的〃义往〃,实比出嫁更〃难复留〃,我对此安得不〃结中肠〃?所以现在追述我的所感,写这篇文章来送你。你此后的去处,就是我这册画集里所描写的世间。我对于你此行很不放心。因为这好比把你从慈爱的父母身旁遣嫁到恶姑的家里去,正如前诗中说:〃自小闺内训,事姑贻我忧。〃事姑取甚样的态度,我难于代你决定。但希望你努力自爱,勿贻我忧而已。

约十年前,我曾作一册描写你们的黄金时代的画集(《子恺画集》)。其序文(《给我的孩子们》)中曾经有这样的话:〃我的孩子们!我憧憬于你们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

我想委曲地说出来,使你们自己晓得。可惜到你们懂得我的话的时候,你们将不复是可以使我憧憬的人了。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但是你们的黄金时代有限,现实终于要暴露的。这是我经验过来的情形,也是大人们谁也经验过来的情形。我眼看见儿时伴侣中的英雄、好汉,一个个退缩、顺从、妥协、屈服起来,到象绵羊的地步。我自己也是如此。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你们不久也要走这条路呢!〃写这些话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而现在你果然已经〃懂得我的话〃了!

果然也要〃走这条路〃了!无常迅速,念此又安得不结中肠啊!

1934年岁暮,选辑近作漫画,定名为《人间相》,付开明出版。选辑既竟,取十年前所刊《子恺画集》比较之,自觉画趣大异。读序文,不觉心情大异。遂写此篇,以为《人间相》辑后感。

南颖访问记

南颖是我的长男华瞻的女儿。七月初有一天晚上,华瞻从江湾的小家庭来电话,说保姆突然走了,他和志蓉两人都忙于教课,早出晚归,这个刚满一岁的婴孩无人照顾,当夜要送到这里来交祖父母暂管。我们当然欢迎。深黄昏,一辆小汽车载了南颖和他父母到达我家,住在三楼上。华瞻和志蓉有时晚上回来伴她宿;有时为上早课,就宿在江湾,这里由我家的保姆英娥伴她睡。

第二天早上,我看见英娥抱着这婴孩,教她叫声公公。但她只是对我看看,毫无表情。我也毫不注意,因为她不会讲话,不会走路,也不哭,家里仿佛新买了一个大洋囡囡,并不觉得添了人口。

大约默默地过了两个月,我在楼上工作,渐渐听见南颖的哭声和学语声了。她最初会说的一句话是〃阿姨〃。这是对英娥有所要求时叫出的。但是后来发音渐加变化:〃阿呀〃,〃阿咦〃,〃阿也〃。这就变成了欲望不满足时的抗议声。譬如她指着扶梯要上楼,或者指着门要到街上去,而大人不肯抱她上来或出去,她就大喊〃阿呀!阿呀!〃语气中仿佛表示:

〃阿呀!这一点要求也不答应我!〃

第二句会说的话是〃公公〃。然而也许是〃咯咯〃,就是鸡。因为阿姨常常抱她到外面去看邻家的鸡,她已经学会〃咯咯〃这句话。后来教她叫〃公公〃,她不会发鼻音,也叫〃咯咯〃;大人们主观地认为她是叫〃公公〃,欢欣地宣传:

〃南颖会叫公公了!〃我也主观地高兴,每次看见了,一定抱抱她,体验着古人〃含饴弄孙〃之趣。然而我知道南颖心里一定感到诧异:〃一只鸡和一个出胡须的老人,都叫做咯咯,人的语言真奇怪!〃

此后她的语汇逐渐丰富起来:看见祖母会叫〃阿婆〃;看见鸭会叫〃Ga-Ga〃;看见挤乳的马会叫〃马马〃;要求上楼时会叫〃尤尤〃(楼楼);要求出外时会叫〃外外〃;看见邻家的女孩子会叫〃几几〃(姊姊)。从此我逐渐亲近她,常常把她放在膝上,用废纸画她所见过的各种东西给她看,或者在画册上教她认识各种东西。她对平面形象相当敏感:如果一幅大画里藏着一只鸡或一只鸭,她会找出来,叫〃咯咯〃、〃Ga-Ga〃。她要求很多,意见很多;然而发声器官尚未发达,无法表达她的思想,只能用〃嗯,嗯,嗯,嗯〃或哭来代替言语。有一次她指着我案上的文具连叫〃嗯,嗯,嗯,嗯〃。

我知道她是要那支花铅笔,就对她说:〃要笔,是不是?〃她不嗯了,表示是。我就把花铅笔拿给她,同时教她:〃说笔!〃她的嘴唇动动,笑笑,仿佛在说:〃我原想说笔,可是我的嘴巴不听话呀!〃

在这期间,南颖会自己走路了。起初扶着凳子或墙壁,后来完全独步了;同时要求越多,意见越多了。她欣赏我的手杖,称它为〃都都〃。因为她看见我常常拿着手杖上车子去开会,而车子叫〃都都〃,因此手杖也就叫〃都都〃。她要求我左手抱了她,右手拿着拐杖走路。更进一步,要求我这样地上街去买花。这种事我不胜任,照理应该拒绝。然而我这时候自己已经化作了小孩,觉得这确有意思,就鼓足干劲,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拿着拐杖,走出里门,在人行道上慢慢地踱步。有一个路人向我注视了一会,笑问:〃老伯伯,你抱得动么?〃我这才觉悟了我的姿态的奇特:凡拿手杖,总是无力担负自己的身体,所以叫手杖扶助的;可是现在我左手里却抱着一个十五、六个月的小孩!这矛盾岂不可笑?

她寄居我家一共五个多月。前两个多月象洋囡囡一般无声无息;可是后三个多月她的智力迅速发达,眼见得由洋囡囡变成了一个人,一个全新的人。一切生活在她都是初次经验,一切人事在她都觉得新奇。记得《西青散记》的序言中说:〃予初生时,怖夫天之乍明乍暗,家人曰:昼夜也。怪夫人之乍有乍无,家人曰:生死也。〃南颖此时的观感正是如此。

在六十多年前,我也曾有过这种观感。然而六十多年的世智尘劳早已把它磨灭殆尽,现在只剩得依稀仿佛的痕迹了。由于接近南颖,我获得了重温远昔旧梦的机会,瞥见了我的人生本来面目。有时我屏绝思虑,注视着她那天真烂漫的脸,心情就会迅速地退回到六十多年前的儿时,尝到人生的本来滋味。这是最深切的一种幸福,现在只有南颖能够给我。三个多月以来我一直照管她,她也最亲近我。虽然为她相当劳瘁,但是她给我的幸福足可以抵偿。她往往不讲情理,恣意要求。

例如当我正在吃饭的时候定要我抱她到〃尤尤〃去;深夜醒来的时候放声大哭,要求到〃外外〃去。然而越是恣意,越是天真,越是明显地衬托出世间大人们的虚矫,越是使我感动。所以华瞻在江湾找到了更宽敞的房屋,请到了保姆,要接她回去的时候,我心中发生了一种矛盾:在理智上乐愿她回到父母的新居,但在感情上却深深地对她惜别,从此家里没有了生气篷勃的南颖,只得象杜甫所说:〃寂寞养残生〃了。

那一天他们准备十点钟动身,我在九点半钟就悄悄地拿了我的〃都都〃,出门去了。

我十一点钟回家,家人已经把壁上所有为南颖作的画揭去,把所有的玩具收藏好,免得我见物怀人。其实不必如此,因为这毕竟是〃欢乐的别离〃;况且江湾离此只有一小时的旅程,今后可以时常来往。不过她去后,我闲时总要想念她。并不是想她回来,却是想她作何感想。十七、八个月的小孩,不知道世间有〃家庭〃、〃迁居〃、〃往来〃等事。她在这里由洋囡囡变成人,在这里开始有知识;对这里的人物、房屋、家具、环境已经熟悉。她的心中已经肯定这里是她的家了。忽然大人们用车子把她载到另一个地方,这地方除了过去晚上有时看到的父母之外,保姆、房屋、家具、环境都是陌生的。

〃一向熟悉的公公、阿婆、阿姨哪里去了?一向熟悉的那间屋子哪里去了?一向熟悉的门巷和街道哪里去了?这些人物和环境是否永远没有了?〃她的小头脑里一定发生这些疑问。然而无人能替她解答。

我想用事实来替她证明我们的存在,在她迁去后一星期,到江湾去访问她。坐了一小时的汽车,来到她家门前。一间精小的东洋式住宅门口,新保姆抱着她在迎接我。南颖向我凝视片刻,就要我抱,看看我手里的〃都都〃。然而目光呆滞,脸无笑容,很久默默不语,显然表示惊奇和怀疑。我推测她的小心里正在想:〃原来这个人还在。怎么在这里出现?那间屋子存在不存在?阿婆、阿姨和几几存在不存在?〃我要引起她回忆,故意对她说:〃尤尤〃,〃公公,都都,外外,买花花。〃她的目光更加呆滞了,表情更加严肃了,默默无言了很久。我想这时候她的小心境中大概显出两种情景。其一是:

走上楼梯,书桌上有她所见惯的画册、笔砚、烟灰缸、茶杯;抽斗里有她所玩惯的显微镜、颜料瓶、图章、打火机;四周有特地为她画的小图画。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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