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伯伦散文诗全集_纪伯伦-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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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恐惧感消失了。我问:〃活人和死人在暴风前都会颤抖,又如何区分死活呢?〃
他说:〃死人在暴风前颤抖,而活人则跟着暴风奔跑,只有暴风平息下来,他才止步。〃
其时,他手托下巴,前臂洒然外露,肌肉丰满坚实,活像冬青椒树干,充满力量与生气。他问我:〃你结婚了吗?〃
我回答:〃结婚了。我的妻子是位窈窕淑女,我很爱她。〃
他说:〃你的过失和缺点太多了。结婚是人屈从于习惯势力。你若想得到解放,那就休掉你的妻子,过独身生活。〃
我说:〃我已有三个孩子,大的刚会玩木球,小的才渐呀学语,尚说不成话,我如何摆置他们呢?〃
他说:〃可以教他们挖坟坑。给每人一把锹,就不要管他们了。〃
〃我无能力独处幽居,已习惯于生活在妻子儿女中间;假若离开他们,我也便失去了幸福。〃我说。
〃在妻儿中间生活,不过是放着白福不享,甘心去受黑罪。不过,假若非结婚不可,那就要与一位仙女结伴。〃
我感到惊异,忙说:〃世上本无天仙,何必欺骗我呢?!〃
〃好一个愚蠢的年轻人!天仙之说,决非真实。谁不信他,便归属猜疑与模糊世界。〃他说。
我问:〃仙女也具有风雅和姿色吗?〃
他答道:〃她们的风雅永不消退,她们的姿色水不凋谢。〃
我说:〃让我见见仙女,我就信以为真了。〃
他说:〃假若你能够看见仙女,并且能够触摸到她的话,我也就不让你与她结婚了。〃
〃看不见、摸不着的妻子,又成何益呢?〃我问。
他答道:〃益处来得缓慢,可导致世间生灵及那些临暴风发抖、但不随之走动的死物统统灭亡。〃
他转过脸去,片刻过后又问我:〃你信什么教?〃
我回答:〃我信仰安拉,敬重诸位先知,崇尚德行,对来世抱有希望。〃
他说:〃这些词语均系先辈所整理,尔后供你的双唇引用。然而纯粹的事实,则是你只信仰你自己,仅敬重你自己,只崇尚你的个人爱好,只求你自己永世长存。当初,人就崇拜自己,按照个人的不同倾向和愿望,为自己起各种各样的名字,时而称自己为伯阿勒,时而称自己为木星,时而又把自己称为安拉。〃
之后他笑了,讥笑、嘲弄的面纱后绽现出一副笑脸,接着又说:〃可是,那些崇拜自己的人是多么离奇啊!其实,他们的灵魂不过是腐烂发臭的尸首罢了!〃
一分钟过去了。我一直在思考着他的那些话语,发觉其中有比生更离奇的含义,有比死更可怕的东西,有比真理更深刻的哲理。我
股尼基人所崇拜的太阳神。一互译者注的思想终于在他的外观与内涵之间徘徊起来。希望弄清他的秘密与隐私的念头油然而生,禁不住高声问道:〃假若你信主,就请以你的主起誓,告诉我,你是何许人?〃
〃我是自己的上帝。〃他回答。
〃你叫什么?〃
〃疯神。〃
〃生于何地?〃
〃无地不生。〃
〃何时降生?〃
〃无时不生。〃
〃你从何人那里学到这些哲理,又是谁向你吐露了生命的奥妙和存在的隐秘?〃我问。
他回答说:〃我不是哲学家。哲理不过是人类懦弱品性的一种。而我,则是一个强大的狂人;我行走时,地球在我的脚下晃动;我停下脚步时,群星之队列与我一同止步。我从魔鬼那里学到了嘲弄人类的本领;我与仙之王共处,与夜下暴君做伴之后,方才弄清了存在与虚无的秘密。〃
我问他:〃你在这崎岖的谷地里有何事干?你又如何打发自己的黑夜与白天?〃
他回答说:〃清晨,我亵渎太阳;午间,我诅咒人类;傍晚,我嘲弄自然;夜来,我膜拜自己。〃
〃你吃什么,喝什么,又睡在哪里?〃我问。
他回答道:〃我和时间、大海一样,都不睡觉。但是,我们食人肉,饮人血;使人喘息,我们才觉甘甜。〃
这时,他站起身来,双臂交叉胸前,然后凝视着我的双眼,用深沉、稳重的语调,说:〃再见吧!我要到魔鬼与暴君结合的地方去了。〃
我急忙喊道:〃且慢!我还有一事要问。〃
他的部分身躯已隐没在夜雾之中,只听他回答说:〃疯神是不给任何人以宽限时间的。再见!〃
顷刻间,他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里,再也看不见他,只留下我一个人。我害怕,我茫然,无论对他,还是对我自己,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当我起脚离开那个地方的时候,听到他的声音回荡在那些高大岩石之间,说着:〃再见!再见!〃
第二天,我休掉了我的妻子,与一位仙女结为伉俪。后来,我给我的每个孩子一把锹和一把铲,并对他们说:〃去吧!看见死人,就把他们埋在土里吧!〃
自那时到现在,我一直在挖掘坟坑,埋葬死人;可是,死人太多太多,却只有我一个人挖呀埋呀,没有人忙帮救急!
奴隶主义
人是生活的奴隶。奴隶主义使得人们的白天充满屈辱、卑贱,黑夜他浸血和泪水。
自我降生始,七千年过去了,我所见到的尽是屈辱的奴隶和戴镣铐的囚犯。
我周游过世界的东方和西方,我领略过生活的光明和黑暗,我看到民族和人民的队伍步出洞穴,走向宫殿。但是,至今我所看到的人们,个个被沉重负担压弯脖子,人人手脚被镣铐束缚,跪在偶像面前。
我跟随着人类从巴比伦行至巴黎,从尼尼微走到纽约,我亲眼看到人类的佳桔的痕迹依然印在他们足迹旁边的沙地上。我从山谷。森林所听到的,尽是世世代代痛苦呻吟的回响。
我走进宫殿、学院、庙宇,站在宝座、讲台、祭坛前,我发现劳工是商贾的奴隶,商贾是大兵的奴隶,大兵是官宦的奴隶,官宦是国王的奴隶,国王是牧师的奴隶,牧师是偶像的奴隶。但是,偶像是魔鬼弄来的一把泥土,并且将之竖立在骷髅推上。
我进过富豪的家宅,我进过穷人的茅舍,我睡过镇金嵌银的象牙床,我宿过度影翩跃、死气沉沉的破屋。我发现幼儿将奴性和着母乳一道吮吸,少年将屈辱伴着拼音字母一道领受,少女身穿用驯服做里子的衣衫,妇女躺在屈从的床上入眼。
我跟随一代又一代的人,从恒河畔来到幼发拉底河沿岸、尼罗河口、西奈山麓、雅典广场、罗马教堂、君主坦丁堡街巷、伦敦大厦,我发现奴隶主义阔步于各地的祭悼队伍之中,人们尊之为神灵。人们将美酒、香水洒在奴隶主义的脚下,呼之为国王。人们在奴隶主义偶像前焚香,称之为圣哲。人们在奴隶主义面前顶礼膜拜,尊之为法规。人们为奴隶主义拼搏,誉之为爱国主义。人们向奴隶主义屈膝投降,命之为上帝的影子。人们照奴隶主义的意志,烧掉房舍,摧毁建筑,称之为友谊、平等。人们为奴隶主义辛勤奔波,称之为金钱、生意……总而言之,奴隶主义名字繁多,本义无异;表现各种,实质一个。其实,奴隶主义是一个永恒的灾难,给人间带来了无数意外和创伤,就像生命、习性的继承一样,父子相传;就像这些季节收获那些季节种植的庄稼一样,这个时代将它的种子播撒在另一个时代的土壤中间。
我见识过种种奴隶主义,其最出奇者,则是将人们的现在与其父辈的过去拉在一起,使其灵魂拜倒在祖辈的传统面前,让其成为陈腐灵魂的新躯壳、一把朽骨的新坟墓。
哑巴式的奴隶主义,将男子的岁月附着在他所讨厌的妻子的衣角上,将女性的躯体禁烟在她所讨厌的丈夫的床上,使夫妻双方在生活中变成鞋和脚的关系……
聋子式的奴隶主义,强迫人们依从环境,现其颜色而染色,看其衣着而更衣,听声应声,跟影随形。
瘸子式的奴隶主义,将强者的脖颈置于阴谋者的控制之下,用功名利诱有能力者服从于贪婪者的嗜好,成为贪婪者信手拨转的机器,并且随时使之停转、毁坏。
早衰式的奴隶主义,将孩童的灵魂从广宇降到贫寒家舍,使饥馑加上愚昧,屈辱添上愤怒,使他们在苦难中成长,生时犯罪,死时被遗弃。
画皮式的奴隶主义,买货不付实价,说好锦上添花,将阴谋称为聪慧,把叹嚷当做学问,将较弱称为灵活,把胆怯叫做推却。
蟋曲式的奴隶主义,以恫吓转动懦夫们的舌头,于是懦夫们言不由衷,表里不一,变得像衣物一样,在家庭主妇手中被任意摊展、折叠。
佝楼式的奴隶主义,假其他国家的法律治理本民族。
奸滑式的奴隶主义,给王子头上加国王的冠冕。
黑暗式的奴隶主义,任意侮辱加害罪犯的无辜儿子。
奴隶主义从属于奴性,是一种惯性力量。
我跟随着一代一代人奔走漫游,当我感到疲倦,并懒于观看民族的行列时,便独自坐在黑影密布的河谷,那里隐藏着昔日的幻梦,那里孕育着未来的魂灵。在那里,我看到一个消瘦的人影,它凝视着太阳路路独行。我问:
〃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它答道:〃我名叫自由。〃
我又问:〃你的子女何在?〃
它说:〃一个被钉在十字架上,一个死于狂症,一个尚未出生。〃
话音未落,它便隐没在云雾之中。
被囚禁的君王
被俘的君王,你别难过!你在监牢里并不比我难熬。
威严之父,跪下吧!你坚强些!灾难临头,惊慌失措,这是胡狼的特长。君王被囚,只有蔑视监牢及狱卒,才最光彩。
有志的青年人,让你的心平静一点!你瞧瞧我,我像你一样,身居给中,也是一个奴隶。我们之间的差别,只不过在于我常做噩梦,而这噩梦却害怕与你接近。
你与我都被赶出了祖国,远离了亲人故友。且莫心神不安!像我这样,忍受那无边的痛苦,嘲笑那些在数量上胜过我们,而意志远不如我们坚强的懦夫吧!
人们都是些充耳不闻的聋子,喊叫、喧闹又有何用?
在你之前,我也曾对着他们的耳朵高声呐喊,但除了人影之外,什么也没有喊住。我像你一样,仔细观察过他们的各个阶层。我发现,他们都是胆小鬼、可怜虫;他们只敢在戴镣铐的人面前,耀武扬 威,在被囚禁者面前,趾高气扬。
专横的君王,你看看监牢周围的人们,仔细端详一下他们的面孔,他们多像你的沙漠中的下等臣民!他们中间,有的人像兔子一样 胆怯,有的人像狐狸一样狡猾,有的人像蛇蝎一样狠毒。但是,他们之间,谁也不具备兔子的安详,狐狸的聪明,毒蛇的智慧。
君王,你看哪!这个脏得像猪,可他的肉不能入食;这个壮如水牛,但他的皮没有用途;那个像匹蠢驴,可却用两腿走路;那个似乌鸦,然而只在庙中啼叫;那个像孔雀,卖弄风骚,只可惜长着一身假羽毛。
威严的君王,你看哪!你看看那些宫殿、学院,尽是些窄狭的巢窝,可是住在里面的人们,却为遮阳坚壁而欣喜,因看不到天上繁星而自豪。那全是黑暗的洞穴,青春之花在它的阴影下凋谢,爱情之火在它的角落里熄灭,美好梦想在那里化为青烟。那是一种奇特的地道,在那里,幼儿床铺靠着临死者的病榻摇动,新娘的床竟然挨近停尸的灵台。
尊贵的俘虏,请看看那些宽敞的大街、狭窄的小巷,尽是些难以穿行的山涧河谷,弯道上盗贼埋伏,险谷旁叛徒隐蔽。那是各种欲望争斗的战场。灵魂在那里厮杀,但不用宝剑;灵魂在那里相咬,但不用犬齿。那是充满恐怖的森林,林中栖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