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散文随笔集_路遥-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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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根结底,作家不能深刻理解生活,就不深刻的表现生活。对于作家来说,有生活,这还不够;必须是深刻理解了这些生活才行。只有这样,才可能在大量多重的、交错复杂的人物关系中伸缩自如;才可能对作品所要求的主题有着深邃的认识和理解;然后才可能进行艺术概括——当然,这个过程更加繁难,否则,尽管你对生活有了一定的理解和认识,也仍然可能制造出赤裸裸的新闻性质的所谓作品来;这样的作品和作品中的人物,即使最及时地反映了当前的政治和政策,也只能像马克思在责备拉萨尔的悲剧时所说的:“席勒式地把个人变成时代精神的单纯的传声筒。”
不知不觉已经写了许多,至于《人生》,我实在不想多说什么,我从读者写给我的信中强烈地意识到,当代读者的智慧和他们理解与欣赏作品的水平,已经向作家提出了很高的要求,我们必须拿出更成熟的作品来,才能与我们的时代和人民的事业相适应。我自己并没有多少信心,但我总是想努力的。自我们认识以来,你对我的创作一直寄予热忱的关怀。
我不仅希望你对我鼓励,同时也希望你对我批评——后一方面比前一方面更重要!
西安今年出奇地凉爽,几乎过了一个“冷夏”。最近有机会回家乡看一看吗?
致
敬意!
路遥
路遥同志:
短简收悉,我为你高兴。
你带来了好消息,你的消息唤起我种种想法。近期以来,很少有小说像《人生》这样扣人心弦,启人心智。你很年轻,涉世还浅;没想到你对于现今复杂的人生观察得如此深刻。在创作道路上,你也很年轻,经验不足,没想到你纵身一跃,把获奖的中篇《惊心动魄的一幕》远远抛到后边。作为一个文坛的进取者,你的形象,就是陕西年轻作家的形象。
有同志说这是一部爱情小说,从严格的意义上讲,我认为不是,或不全是。有同志说这是一部揭露生活阴暗面的小说,从作者品立意这高来看,我认为不是,或不完全是。有同志说作品主人公高加林是农村社会主义新人;有同志说他是个人奋斗者的典型。有同志说高加林见新忘旧、吉新厌旧;有同志说他追求真正婚姻的自由,为事业寻找文化相当的合法配偶……其说不一,不一而足。按我的经验,作家笔下的性格复杂到使评论者聚讼纷纭、莫衷一是,往往证明这一性格确真而不矫情。
高加林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呢?他就是复杂到相当真实的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他的崇拜者、城市姑娘黄亚萍觉得,这个年轻人既像保尔·柯察金,又像于连·索黑尔,是具有自觉和盲动、英雄和懦夫、强者和弱者的两重性的人物形象。性格的复杂性、两重性,是人生社会复杂性、流动性的生动反映和深刻表现。从《人生》总体结构的揣测观察,高加林无疑地正在探索社会主义新人的道路,看得出来,他把这种人生新人的探求放置在相当艰苦的磨练之中。
《人生》中偶然的机缘主宰着人生的命运。情节跌宕有致,故事大起大落,人生之路崎岖难行,高加林不断的翻跟斗。高加林在谋业问题上,由被挤掉到荣任,再由荣任又被挤掉,这就是今天的人生,今天的人生中被你巧妙地截取下来的一小段。这一段选得好,人情世故都有了。高加林在事业上的三部曲,造成了他同巧珍爱情关系上的三部曲,也造成了同亚萍关系上的三部曲,以及同父老村民们关系的三部曲,从而在一个生活难题面前引出现实关系的深刻描写。这一点是高明的。不错,三部曲的偶然机缘,使一个有为的青年难以有所作为,得失荣辱,似在反掌之间。
但是,在偶然的背后呢?有没有宰偶然的东西?这东西又是什么?这个问题,你——作者有所感,但没有明言;我——读者,有同感,却难以言传。你把一个有抱负双有毛病的年轻人投进不正之风的泥潭,以至不能自拔,由此引出一连串发人深思的故事来。你很敏感,你敏锐地感觉到新的事物,你又在努力使自己深刻地理解这些新的事物。你深刻理解了吗?你掌握你的人物的命运了吗?你不以教育者自居,只管让你的主人公在人生的道路上如实地表现自己——奋斗又奋斗,碰壁又碰壁,挣扎又挣扎,最后,觉醒又觉醒,终于,在人生观的高度上领略人生的真谛。但是,你没有写完,没有写到觉醒,尽管作品已露出真情和深意,完全可以独立成篇,然而,毕竟没有写完。
你给读者出了难题。
读者解题的过程,就是艺术欣赏的过程。高明的作家,总是留有余地,激发读者投身其中,死死地拽住他们,以其无比丰富的聪明才智,和作家一起共同创造自己的典型形象。
爱情的描写异常动人。你发现了一个多么可爱的女子啊!
我指的是巧珍。她虽土而不俗,不知书却达理,自插而不自贱。他爱高加林,如痴般地爱着,但绝不向爱乞求,她自始至终没有失掉自己的尊严。她可以为他而死,但必须以对方的爱情作为前提。她恨高加林,但更多的是怨而不是怒,她不像有些农村姑娘失恋之后,或者忍气吞声,甘愿在命运面前认输;或者死去活来,一哭二闹三上吊。她反而从失恋中痛感到文化知识对于普通农妇的重要,反而以已嫁之身暗中扶助加林而毫无报复的企图。巧珍的可爱,足以使读者的精神为之升华。较之高加林,这是一个丰富而不复杂的灵魂。较之电影《乡情》中的那位翠翠和《牧马人》中的那位秀芝,巧珍一点也不逊色,甚至更易使人动情。
巧珍和加林,都是你的发现,你的创造。
归根结底,《人生》是一部在建设四化的新时期,在农村和城市交叉地带,为青年人探讨“人生”道路的作品。目前,探讨“人生”的小说多了起来,大多数是不错的,但也有的小说把“人生”引向宗教,把“人生”引向虚无,把“人生”引向自我,把“人生”引向生存竞争。在这种纷扰的情况下,而且在目前中国的、革命的现实主义受到“挑战”和冲击的情况下,《人生》的出世,怎么能不叫人高兴非常呢?
当一些文艺工作者不顾生活的真实,不顾艺术典型化的方法,不顾文学艺术在精神文明建设中的特殊作用,华而不实、花里胡哨,咋咋呼呼搞那些伪文学、“隐私文学”、“性爱文学”
的时候,一个年轻的、不大为人们注意的作家闷了整整三年,几次动笔,几作作罢,终于在一九八二年上半年默默无闻地献出了这部十二三万字的精心之作,这样认真而踏实的态度,难道不使人高兴吗?
我成了义务推销员,最近以来,凡有机会,都要宣传《人生》;宣传《人生》多么好,多么适合改编电视剧和电影;宣传现实主义的不过时;宣传现实主义并非老而无用。我当然不认为现实主义不要发展,不要扩大,不要吸收包括西方现代派在内的手法和技巧,诸如内心的独白,意识的流动,直感和印象,象征和荒诞、迭印、时空交叉,多视角,多声部街道等等。当然,我也不认为只有现实主义才能描绘中华民族的面貌和心理,反映中国社会主义的革命和建设,独尊儒术。我们有过教训,我们没有那么狭隘。
平心而论,现实主义需要充实和发展。因为时代充实了,发展了。你是坚持现实主义、革命现实主义的,你多年来孜孜不倦,读了不少外国作家的名篇,你假苦觉得传统的现实主义手法不够用,想借助诸如“意识流”之类一用,我认为不但不坏,而且很好。以生活和人民为基础和前提的艺术创造、艺术革新,都理应受到鼓励而坚决地不准横加干涉。
革命现实主义从善如流,革命现实主义生命常青,现在还不到革命革命现实主义的命的时候。现实主义应该和现代派展开竞赛,用理论,用创作。
我扯得远了,请你给我以提示:你怎样写作《人生》,怎样理解《人生》才不致离题万里?
我刚自外地开会回来,迟复为谦。武汉太热,涿县凉爽,保定中暑,北京时热时好,西安如何?
握你手!
阎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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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人生》的对话
王愚:《人生》发表后,引起了读者的重视,在文艺界也产生了比较大的反响,全国各地报刊发表了不少评论文章。
我读过你的三部中篇后,感到在反映生活的深度与广度上,每一部都有不同程度的进展。你在构思《人生》时,窨有些什么具体设想?
路遥:这部作品,原来我写的时候,确实没有想到会有什么反响。我写农村题材,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也不是突然想起要写它,这部作品的雏形在我内心酝酿的时间比较长,大概是一九七九年就想到写这个题材。但总觉得准备不充分,还有很多问题没有想通,几次动笔都搁了下来。然而不写出来,总觉得那些人物冲击着我,一九八一年,下了狠心把它写出来。我只想到把这段生活尽可能地表现出来。当作品发表了以后,得到了读者的热情支持,收到了上千封来信。我自己实在不想说什么,主要是想听听评论家的意见。
王愚:你写《人生》,实际上就是在不断地探索人生,搞评论的人谈起来,不免“隔靴搔痒”,也计只有你自己更清楚这种探索的甘苦。
路遥:根据目前发表的评论文章看,评论家们还是敏锐的,对这个作品内涵的东西,都基本上看到了,有些地方连我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他们提出的作品中的不足之处,有些意见秀有价值。即使那些反面意见,对我也很有帮助。
王愚:你的《人生》,给我最突出的印象,是对当前这个转折时期中划综复杂的生活矛盾的把握。面对当前整个文学创作的进展来看,这也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当然也不仅是《人生》,你的三部中篇,在这个问题上都有比较突出的表现,最初发表,后来又得了奖的《惊心动魄的一幕》,尽管有些地方不免精疏,但对于十年浩劫时期那虔诚混合着狂热,惶惑交织着冲动的复杂状态的描绘,尤其是挖掘主人公内在的精神力量,使他的性格发出闪光,内容是比较厚实的。你的《在困难的日子里》也是这样,在那样一种困难的时刻,在那样一个年轻人身上,一种坚毅不屈、冰清玉洁的性格力量,和周围严峻的生活矛盾,互相冲撞,回响着悲壮的基调。在《人生》中,对这个转折时期的诸种矛盾,从人物的命运,从人物的内心活动中完整地展现出来,比前两部更为深刻、广泛。你在好几次讨论会上的发言和你写的文章中都提到,要写交叉地带,胡采用同志也谈过这个问题,我是很同意这个观点的。在当前这个除旧布新的转折时期,现实生活的各个方面互相影响,互相渗透、互相渗透、互相交织,呈现出纵横交错的状态,作家要反映这个时代,就要从这样一个视角考虑问题。以我个人的偏见,当前有些作品其所以单薄,或者狭窄,或者肤浅,主要的恐怕是局限于狭小的生活范围,写农村就是农村,写城市就是城市,待业青年就是待业青年,就呈论事。其中一些较好的作品,也有一定的生活实感,但很难通过作品看到时代的风貌,常常是有生活而没有时代。当然,也有的作品,只有空喾的时代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