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破处-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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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点恍惚,脚底有一些发飘。但他绝对不是一个脆弱的人。他深知现在自己越发要在事
业上立住。他和曾善美是完蛋了。但只要他在事业上发达兴旺,女人和爱情是不用愁的。
现在改革开放了,大街上美女如云,大饭店里美腿如林——这是现在的大街向我们再三
强调的一个事实。毕竟时代不同了。人可以活得潇洒一些。面包会有的,孩子也会有的。
他还年轻得很呢。只是他一定要在事业上稳住。
这个早晨,当曾善美在她的办公室浇花的时候,金祥也在他们的办公室里浇花。后
来就办公。喝茶。看报纸。打电话。在电话里与朋友谈妥了兑换八百马克的事情,约好
明天中午在蒙娜丽莎餐馆一块儿吃饭办事。其余的时间与同事大谈战争与武器。没有任
何人发现金祥的腿发飘。
这是舒缓的,平和的,宁静的,一如既往的一天。金祥和曾善美不约而同地共同制
造了这样的一天。就如他们制造的许多个这样的白天。
不过,说他们制造白天似乎容易让人理解出别的一层意思,好像他们对于公开的生
活过于精心和刻意地虚饰。其实不是。制造没有别的意思,就是纯粹的制造,就像世界
上最完美的名牌小汽车和轩尼诗干邑白兰地,没有什么东西不是制造出来的。制造公众
习惯的白天的表面的生活是不难的。金祥曾善美都是有一定生活阅历的人了。走到这一
步,在一个大城市的国家级的科研单位里拥有称心而稳定的工作和一套两居室的住房和
大家的尊重与喜爱,这是来之不易的。生活早已调教了他们。他们已经习惯了一种白天
的生活方式。他们已经无须刻意伪装。因为无论是男人金祥还是女人曾善美,他们都是
非常聪明的人。至于有一些人发生了一点事情就会产生不分场合的冲动,有到处哭泣和
倾诉的欲望,那是幼稚可笑的。是比较不聪明的人。这种情况绝对不会发生在现年四十
二岁的金祥和三十八岁的曾善美身上。他们是中国最沉得住气的一代人。
这个世界上没有别的人可以解决你的问题。解铃就得系铃人。你只能自己与自己对
话,自己对自己哭泣,自己向自己倾诉。
在这里我们又一次地强调了金祥曾善美天衣无缝的白天生活。他们的白天真的就是
天衣无缝的。因为我们的人群中有着不少的金祥曾善美,所以,逻辑断裂了,理论是形
而上的,人类屡屡为短视所束缚。比如永远解释不清楚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就像狗永
远怀着疑问追咬自己的尾巴,而我们还在一旁无知地嘲笑狗。所以,时间是能够倒流的,
隐秘的空间是可以随意建立的;果完全可以先于因,死也可以先于生。所以,天下发生
的事情有许多是找不出答案的。比如那个混进丹麦王子的定婚宴会的老顽童,我们相信
仅仅是他飞到丹麦去的机票钱,就足够他饱吃几顿鸡鸭鱼肉。一个人的胃容量能有多大?
但他还是做了违背常识的事情。
13
黑夜再度降临。
这个夜晚下起了大雨。
一切都回到了开始。金祥坐在沙发上,抽烟,喝茶。曾善美当然还是穿着她那套没
有眼缘的睡衣,坐在他们家的橡皮树下。他们默默地坐了很久。曾善美一直垂着眼睛,
没有说话的意思。金祥认为只有靠他来打破沉默了。
当某种事物一旦突破极限,事物的实质就会发生突变。在黑夜再度降临的时候,金
祥发现自己昨夜的痛苦业已烟消云散。户外的雨声非常悦耳。香烟也很香。面前的曾善
美已经是别人,一个半老的可恶的不会生育的废物妇女,穿着一件令人生厌的睡衣,垂
头丧气,正在枯萎,再也引起不了金祥的半点性欲。他远远地坐着。绝对不会再去碰她。
他忽然醒悟到,其实他是早就应该抛弃她的。现在机会来了。
想必曾善美也突然意识到了她将面对的结局。她一定有一点始料不及。她这么一个
半老妇女以后怎么办呢?日常生活的能力都那么弱。她今后怎么办?昨晚金祥对她的强
暴也许就是她此生对于热烈奔放的性事的最后一个回忆。事情是由曾善美挑起的,她用
自伤来引诱鲨鱼,结果是被鲨鱼吃掉了。女人毕竟是女人。她的无话可说是可以理解的。
金祥暗自地得意起来。他沉默是因为他需要时间殚思竭虑。他需要打腹稿。他打完
腹稿之后说出来的话,将让曾善美不得不理智地接受他们的结局。
金祥:“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曾善美闻声慢慢地抬起头来。她眼睛里野猫的光芒已经消失,瞳孔是两个黑洞。
金祥:“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但是我们已经两败惧伤,好像已经失去了共同
生活的基础。为了避免大家在一起的痛苦和尴尬,我们最好的选择是分开过日子。当然,
我们曾经是多年的夫妻。就像俗话说的: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海水深。就凭我们
相儒以沫生活十五年,我们还可以是最好的朋友。我发誓我已经忘记了你的过去。我绝
对不会对任何人说你的半点事情。我以我奶奶的生命发誓。你当然也忘记了我的事情。
我无须你发誓。因为你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为人磊落的好女人。你从来没有说过任何人的
坏话。这一点我是十分了解和深深地尊重的。”
金祥:“你仔细想想,我们现在是不是别无选择了。说实在的,现在我无法面对你。
坐在这屋里我如坐针毡。想必你也有同感。我们对彼此的伤害太深刻了。”
金祥:“善美,我们分手吧。我可以不要房子,可以不要这屋里的所有东西。你的
生活将没有什么改变。我只带走我的衣物用具和存款的二分之一甚至三分之一。好吗?”
金祥:“你可以多考虑一下再给我回答。我不着急。我们得找一个对我们俩都有利
的结果。”
曾善美:“你说完了?”
金祥:“说完了。”
曾善美:“是深思熟虑的吗?”
金祥:“当然是了。”
曾善美:“你就没有考虑一下投案自首的可能?”
这就是女人。金祥发出一阵遇到了特别好笑的事情的那种大笑。
金祥:“为什么?凭什么?我什么事情都没有做。什么话都没有说。投案从何谈起?”
曾善美又回到了沉默之中。她的脖子受潮一般渐渐垮了下去。她蜷缩在橡皮树底下
一动不动像是在石化。
金祥倒了一杯水。对曾善美说:“喝点水吧。”
金祥无声地祈祷:但愿这是最后一次为这个女人倒水。
曾善美没有喝水。她沉默着。时间在她的沉默中过去了整整两个小时。
曾善美再次抬头说的第一句话大出金祥的意料。她说:“我饿了。”
金祥:“什么?”
曾善美:“我饿得厉害。可能是我终于想通了的缘故。”
金祥:“你想通了!那我们就吃一点什么吧。”
曾善美:“据说现在的人离婚还兴一块儿去餐馆吃一顿分手饭。原来还觉得挺可笑
的。现在事情落到自己头上,才体会到一点不奇怪。毕竟曾经是夫妻,之间的恩恩怨怨
都只有自己知道。既然一切都欲说还休,既然彼此还有攻守同盟,不如好好吃一顿饭,
一醉方休了事。你以为呢?”
金祥以为曾善美说的极是。当曾善美一刻没有在离婚书上签字,她一刻的话都说得
极是。
金祥:“你说得非常好。”
金祥曾善美一起来到了厨房。和平日一样,金祥掌勺,曾善美打下手。他们不一会
儿就做好了几样小菜。酒菜一上桌,曾善美活跃起来。她又吃又喝。频频地与金祥碰杯。
但是她不说话。吃到将近尾声,曾善美醉眼迷蒙了,这才冒出一句书生气十足的话。
曾善美:“你杀了那么多人,难道心里真的一点什么都没有?没有良心的谴责?悔
恨?害怕?一生都不被同样的噩梦所缠绕?请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好吗?我以我姨的幸
福发誓,我就问这一次,今后永不再提。”
金祥:“你在胡说什么呢?你醉了!”
曾善美醉得趴在了餐桌上。金祥厌恶地把她弄到了床上,没有忘记特意戴上了曾善
美洗涤用的橡皮手套。他实在是不愿意再碰她了。
凌晨一点,金祥在沙发上比较愉快地比较深沉地入睡。昨夜的疯狂使他的身体太累
太累,如果今晚他不智取曾善美,那么他的心也会太累太累,后果将不堪设想。谢天谢
地,今晚的效果是令他满意的。他欣赏自己的口才。他喜欢雨声。他喜欢风雨给他们家
注入的清新空气。金祥估计他们的离婚会比较迅速。现在就差找一个对外的公开借口了。
今晚金祥的脑子非常灵光,他想,就说是曾善美提出的离婚,因为她太爱他为了他有个
孩子。曾善美的形象将在设计院继续大放光彩。他也没有什么损失。一个男人想要后代
是无可非议的。对,就这么着吧。
金祥在睡前还看了几页书。这是在这一段噩梦般的夜晚中不可想象的事。现在问题
总算是初步解决了。金祥有理由相信他的曙光终于出现在他天空的东方。
曾善美也决心在今晚彻底地解决问题。她的方式很果断:消灭金祥。从前曾善美无
论怎么都没有想到,作为一个人,竟然可以像金祥这样灭绝人性。血债累累却泰然自若,
无耻之极。他一定不是一个人,曾善美坚信这一点。通过金祥的例子曾善美获得了一个
认识上的飞跃:人类这种生物肯定也不是纯粹的,就像一块草坪上会混进一些杂草一样。
他们是人类的外形,禽兽的心脑。事实就是这样的。但是一般人不会相信她的话。现在
人类的思想既幼稚又僵化,因循守旧,作茧自缚。对自己为什么能够悬挂在地球上从来
不作新的设想,对太空几乎一无所知,假想的太空人千篇一律,和武侠小说当中的侠客
没有什么区别,无非是英雄救美,杀富济贫而已。自然消灭金祥的事情就不能指望他们
了。他们会把简单的事情弄得很复杂。他们会要看得见摸得着的所谓证据。而金祥的投
毒杀人是没有证据的。前后几分钟的事情,黑的夜,来去如风。足以让法律判死刑的证
据没有发生,发生的是结果:许多人死了。
曾善美对于由自己来承担消灭金祥的义务深感理所当然。总要有一些真正勇敢的人
来为人类服务,来主持公道。于是,在凌晨两点多钟的时候,没有喝醉也没有睡着的非
常清醒的曾善美悄悄地戴上手套,拿出了一把她事先藏好的利刃,对准金祥的心脏,一
刀就插了进去。在悦耳的雨声中,她的整个行动只意味着他们家的客厅里发出了“噗”
的一种声音,略微比雨声要响一些。只有一点是曾善美没有预料到的,那就是她的力量
比她自己估计的要大得多,利刃差一点就没柄了。看来仇恨的力量也是不可用常识来估
量的。
14
同样地,关于金祥被杀的发现以及破案的过程是没有什么可以多写的了。它们与这
个世界上每天都在发生的凶杀案都差不多。有无数的小说、电影以及号称真实的报告文
学为我们提供现场场面和追凶细节。使金祥的凶杀案显得更为平淡的是大雨。做工简陋
的宿舍楼漏雨漏得厉害,楼道里像洪水暴发一样,冲掉了凶手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