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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围城-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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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吃晚饭,就在峨嵋春,你肯不肯赏脸?”唐小姐踌躇还没答应,鸿渐继续说:
“我知道我很大胆冒味。你表姐说你朋友很多,我不配高攀,可是很想在你的朋
友里凑个数目。”
  “我没有什么朋友,表姐在胡说——她跟你怎么说呀?”
  “她并没讲什么,她只讲你善于交际,认识不少人。”
  “这太怪了!我才是不见世面的乡下女孩子呢。”
  “别客气,我求你明天来。我想去吃,对自己没有好借口,借你们二位的名
义,自己享受一下,你就体贴下情,答应了罢!”
  唐小姐笑道:“方先生,你说话里都是文章。这样,我准来。明天晚上几点
钟?”
  鸿渐告诉了她钟点,身心舒泰,只听沈太太朗朗说道:“我这次出席世界妇
女大会,观察出来一种普遍动态:全世界的女性现在都趋向男性方面——”鸿渐
又惊又笑,想这是从古已然的道理,沈太太不该到现在出席了妇女大会才学会—
—“从前男性所做的职业,国会议员、律师、报馆记者、飞机师等等,女性都会
做,而且做得跟男性一样好。有一位南斯拉夫的女性社会学家在大会里演讲,说
除掉一部分甘心做贤妻良母的女性以外,此外的职业女性可以叫‘第三性’。女
性解放还是新近的事实,可是已有这样显著的成绩。我敢说,在不久的将来,男
女两性的分别要成为历史上的名词。”赵辛楣:“沈太太,你这话对。现在的女
真能干!文纨,就像徐宝琼徐小姐,沈太太认识她罢?她帮她父亲经营那牛奶声
,大大小小的事,全是她一手办理,外表斯文柔弱,全看不出来!”鸿渐跟唐且
说句话,唐小姐忍不住笑出声来。苏且本在说:“宝琼比她父亲还精明,简直就
是牛奶场不出面的经理——”看不入眼鸿渐和唐小姐的密切,因就:“晓芙,有
什么事那样高兴?”
  唐小姐摇头只是笑。苏小姐道:“鸿渐,有笑话讲出来大家听听。”
  鸿渐也摇不说,这更显得他跟唐小姐两口儿平分着一个秘密,苏小姐十分不
快。赵辛楣做出他最成功的轻鄙表情道:“也许方大哲学家在讲解人生哲学里的
乐观主义,所以唐小姐听得那么乐。对不对,唐小姐?”
  方鸿渐不理他,直接对苏小姐说:“我听赵先生讲,他从外表上看不出那位
徐小姐是管理牛奶场的,我说,也许赵先生认为她应该头上长两只牛角,那就一
望而知是什么人了。否则,外表上无论如何看不出的。”
  赵辛楣道:“这笑话讲得不通,头上长角,本身就变成牛了,怎会表示出是
牛奶场的管理人!”说完,四顾大笑。他以为方鸿渐又给自己说倒,想今天得再
接再厉,决不先退,盘恒那姓方的走了才起身,所以他身子向沙发上坐得更深陷
些。方鸿渐目的已达,不愿逗留,要乘人多,跟苏小姐告别容易些。苏小姐因为
鸿渐今天没跟自己亲近,特送他到走廊里,心理好比冷天出门,临走还要向火炉
前烤烤手。
  鸿渐道:“苏小姐,今天没机会多跟你讲话。明天晚上你有空么?我想请你
吃晚饭,就在峨嵋春,我不希罕赵辛楣请!只恨我比不上他是老主顾,菜也许不
如他会点。”
  苏小姐听他还跟赵辛楣在怄气,心里宽舒,笑说:“好!就咱们两个人么?
”问了有些害羞,觉得这无需问得。
  方鸿渐讷讷道:“不,还有你表妹。”
  “哦,有她。你请她了没有?”
  “请过她了,她答应来——来陪你。”
  “好罢,再见。”
  苏小姐临别时的态度,冷缩了方鸿渐的高兴。他想这事势难两全,只求做得
光滑干净,让苏小姐的爱情好好的无疾善终。他叹口气,怜悯苏小姐。自己不爱
她,而偏为她弄得心软,这太不公道!她太取巧了!她不应当这样容易受伤,她
该熬住不叫痛。为什么爱情会减少一个人心灵的抵抗力,使人变得软弱,被摆布
呢?假如上帝真是爱人类的,他决无力量做得起主宰。方鸿渐这思想若给赵辛楣
知道,又该挨骂“哲学家闹玄虚”了。他那天晚上的睡眠,宛如粳米粉的线条,
没有粘性,拉不长。他的快乐从睡梦里冒出来,使他醒了四五次,每醒来就像唐
晓芙的脸在自己眼前,声音在自己耳朵里。他把今天和她谈话时一字一名,一举
一动都将心熨贴着,迷迷糊糊地睡去,一会儿又惊醒,觉得这快乐给睡埋没了,
忍住不睡,重新温一遍白天的景象。最后醒来,起身一看,是个嫩阴天。他想这
请客日子拣得不安全,恨不能用吸墨水纸压干了天空淡淡的水云。今天星期一是
银行里例的忙日子,他要到下午六点多钟,才下办公室,没工夫回家换了衣服再
上馆子,所以早上出门前就打扮好了。设想自己是唐小姐,用她的眼睛来审定着
衣镜里自己的仪表。回国不到一年,额上添了许多皱纹,昨天没睡好,脸色眼神
都萎靡黯淡。他这两天有了意中人以衙,对自己外表上的缺点,知道得不宽假地
详尽,仿佛只有一套出客衣服的穷人知道上面每一个斑渍和补钉。其实旁人看来
,他脸色照常,但他自以为今天特别难看,花领带补得脸黄里泛绿,换了三次领
带才下去吃早饭。周先生每天这时候还不起床,只有他跟周太太、效成三人吃着
。将要吃完,楼上电话铃响,这电话就装在他卧室外面,他在家时休想耳根清净
。他常听到心烦,以为他那未婚妻就给这电话的“盗魂铃”送了性命。这时候,
女用人下来说:“方少爷电话,姓苏,是个女人。”女用说着,她和周太太、效
成三人眼睛里来往的消息,忙碌得能在空气里起春水的觳纹。鸿渐想不到苏小姐
会来电话,周太太定要问长问短了,三脚两步上去接,只听效成大声道:“我猜
就是那苏文纨。”这孩子前天在本国史班上,把清朝国姓“爱新觉罗”错记作“
亲爱保罗”,给教师痛骂一顿,气得今天赖学在家,偏是苏小姐的名字他倒过目
不忘。
  鸿渐拿起听筒,觉得整个周家都在屏息旁听,轻声道:“苏小姐哪?我是鸿
渐。”
  “鸿渐,我想这时候你还不会出门,打个电话给你。我今天身体不舒服,晚
上峨嵋春不能去了,抱歉得很!你不要骂我。”
  “唐小姐去不去呢?”鸿渐话出口就后悔。
  斩截地:“那可不知道。”又幽远地:“她自然去呀!”
  “你害的什么病,严重不严重?”鸿渐知道已经问得迟了。
  “没有什么,就觉得累,懒出门。”这含意是显然了。
  “我放了心了。你好好休养罢,我明天一定来看你。你爱吃什么东西?”
  “谢谢你,我不要什么——”顿一顿——“那么明天见。”
  苏小姐那面电话挂上,鸿渐才想起他在礼貌上该取消今天的晚饭,改期请客
的。要不要跟苏小姐再通个电话,托她告诉唐小姐晚饭改期?可是心里实在不愿
意。正考虑着,效成带跳带跑,尖了嗓子一路叫上来道:“亲爱的蜜斯苏小姐,
生的是不是相思病呀?‘你爱吃什么东西?’‘我爱吃大饼、油条、五香豆、鼻
涕干、臭咸鲞’——”鸿渐大喝一声拖住,截断了他代开的食单,吓得他讨饶。
鸿渐轻打一拳,放他走了,下去继续吃早饭。周太太果然等着他,盘问个仔细,
还说:“别忘了要拜我做干娘。”鸿渐忙道:“我在等你收干女儿呢。多收几个
,有挑选些。这苏小姐不过是我的老同学,并无什么关系,你放着心。”
  天气渐转晴朗,而方鸿渐因为早晨那电话,兴致大减,觉得这样好日子撑负
不起,仿佛篷帐要坍下来。苏小姐无疑地在捣乱,她不来更好,只剩自己跟唐小
姐两人。可是没有第三者,唐小姐肯来么?昨天没向她要住址和电话号数,无法
问她知道不知道苏小姐今晚不来。苏小姐准会通知她,假使她就托苏小姐转告也
不来呢?那就糟透了!他在银行里帮王主任管文书,今天满腹心事,拟的信稿子
里出了几外毛病,王主任动笔替他改了,呵呵笑说:“鸿渐兄,咱们老公事的眼
光不错呀!”到六点多钟,唐小姐毫无音信,他慌起来了,又不敢打电话问苏小
姐。七点左右,一个人怏怏地踱到峨嵋春,要了间房间,预备等 它一个半钟头
,到时唐小姐还不来,只好独吃。他虽然耐心等着,早已不敢希望。点了一支烟
,又捺来了;晚上凉不好大开窗子,怕满屋烟味,唐小姐不爱闻。他把带到银行
里空看的书翻开,每个字都认识,没一句有意义。听见外面跑堂招呼客人的声音
,心就直提上来。约她们是七点半,看表才七点四十分,决不会这时候到——忽
然门帘揭开,跑堂站在一旁,进来了唐小姐。鸿渐心里,不是快乐,而是感激,
招呼后道:“扫兴得很苏小姐今天不能来。”
  “我知道。我也险的不来,跟你打电话没打通。”
  “我感谢电话公司,希望它营业发达,电线忙得这种临时变卦的电话都打不
通。你是不是打到银行里去的?”
  “不,打到你府上去的。是这么一回事。一清早表姐就来电话说她今天不来
吃晚饭,已经通知你了。我说那么我也不来,她要我自己跟你讲,把你的电话号
数告诉了我。我摇通电话,问:‘是不是方公馆?’那面一个女人声音,打着你
们家乡话说——唉,我学都学不来——说:‘我们这儿是周公馆,只有一个姓方
的住在这儿。你是不是苏小姐,要找方鸿渐?鸿渐出门啦,等他回来,我叫他打
电话给你。苏小姐,有空到舍间来玩儿啊,鸿渐常讲起你是才貌双全——’一口
气讲下去,我要分辩也插不进嘴。我想这迷汤灌错了耳朵,便不客气把听筒挂上
了。这一位是谁?”
  “这就是我亲戚周太太,敝银行的总经理夫人。你表姐在我出门前刚来过电
话,所以周太太以为又是她打的。”
  “啊哟,不得了!她一定要错怪我表姐无礼了。我听筒挂上不到五分钟,表
姐又来电话,问我跟你讲了没有,我说你不在家,她就把你银行里的电话号数告
诉我。我想你那时候也许还在路上,索性等一会再打。谁知道十五钟以后,表姐
第三次来电话,我有点生气了。她知道我还没有跟你通话,催我快打电话,说趁
早你还没有定座,我说定了座就去吃,有什么大关系。她说不好,叫我上她家去
吃晚饭。我回她说,我也不舒服,什地方都不去。衙来想想,表姐太可笑了!我
偏来吃你的饭,所以电话没有打。”
  鸿渐道:“唐小姐,你今天简直是救苦救难,不但赏面子。我做主人的感恩
不尽,以后要好好的多请几次。请的客一个都不来,就无异主人在社交生活上被
判死刑。今天险透了!”
  方鸿渐点了五六个人吃的菜。唐小姐问有旁的客人没没两个人怎吃得下这许
多东西。方鸿渐说菜并不多。唐小姐道:“你昨天看我没吃点心,是不是今天要
试验我吃不吃东西?”
  鸿渐知道她不是妆样的女人,在宴会上把嘴收束得像眼药水瓶口那样的小,
回答说:“我吃这馆子是第一次,拿不稳什么菜最配胃口。多点两样,尝试的范
围广些,这样不好吃,还有那一样,不致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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