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7.5-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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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想入非非的时候,五富说他想尿,就跑去向不远处的几个人打问哪儿有厕所。一会儿返回来,情绪突然非常的好,我问附近有厕所了?他说:你猜他们说什么了?他们逛过了芙蓉园,说一点意思都没有。咱今日每人挣了五十元了!我说怎么挣了五十元?他说没进去不就挣了五十元吗?!我气得说这账算得好,你还尿呀不?他才说憋得很。
对于西安,我们有意见的是两点,一是夜里星星少,二是拉屎撒尿不方便,你总是寻不着公共厕所。现在五富又急了,拿眼睛看哪儿有厕所,没有,再看附近有冬青丛吧,也没有。他的腰弯下来,说:尿泡系儿要断啦!
五富的事儿真多,我恼得不理他,不理他又怎么行呢?我说:往前走,往前走!前边是下雨积起的一摊水,他要从水摊边绕,我一脚踹在他的腿弯,五富跌坐在了水摊里,水溅了一脸。
五富说:哎,哎!
我低声说:裤子已经湿了,你就坐着尿。
不远处有人惊呼着要来扶五富,五富一动不动,眼睛瓷着,等站起来了,给来人说没事,裤子就湿沓在身上。
竟然能想出这个点子的急,五富把我佩服得不得了,但我不愿和他一块走了,我嫌他有骚味。我往广场南的拐弯走去,在那里就碰见了石热闹。
哈,石热闹!
没有想到吧,石热闹的乞讨变花样了,不再跛腿,不再求爷爷告奶奶,竟然成了乐人,坐在那里,面前放着一个瓷缸,吹笛子。我是太瞧不起石热闹了,糟蹋行当么,就会吹“从草原来到了天安门广场”,靠这两下子鬼给你撂钱啊?!
从草原来到了天安门广场,
各族人民放声歌唱。
笛声吹断了数次,但笛声使我能完整地唱出那首歌。天呐,这样的歌我已经久久没有听到了,城里的商店门口常播着一些歌曲,可这些歌是把说话放慢么,是说歌,而且一句话偏偏在该断的地方不断,不该断的地方又断了。说话和唱歌的节奏与身体有关,这些人要么长着个牛肺要么就患了哮喘病?
石热闹当然也发现了我。他唔地一下收了气,笛子里发出的像一声叹息,眼睛里充满了羞愧,再是无声地笑着给我。
我差不多有过三次在梦里见到过石热闹,最近的那个梦里我好像在街心花园的树丛中,将买来的一个馒头和一瓶汽水刚刚放在树叶上,在绽油纸包里的豆腐乳。这是我的午餐,我得好好庆贺一下当日收到一麻袋的铝管。石热闹突然站在了我的面前。
你腿还跛吗?
我就不跛!
他对我的戏谑不满,手里握着一块尖锥石头,似乎我再要说,他就会向我打砸过来,而他这个时候看见了树叶上的馒头,往馒头上唾了一口。
这是你的馒头?
是我的馒头。
我有肝炎。我得借你这个馒头。
馒头送给你。
他拿起了馒头就走,树丛上挂着露珠,他一猫腰没见了,一层露珠全落下来,太阳下满地光亮。
眼前的石热闹给我羞愧地笑,甚至把放在地上的草帽捂在头上。你捂了草帽就以为你消失了吗,我把他的草帽揭了,我说:吹笛子了?
他疑惑地看我,准备着收摊子要走。
我说:这一手不错么!
我的话说得很温柔,他脸上的肉松下来,在瓷缸里拨拉着那几张零散的毛毛钱,开始有声音地发笑。嘿嘿,嘿嘿嘿。我浑身的细胞在他的笑声中活跃了起来,我说这笛子还行,从他手里夺过了笛子,擦了擦,吹起《二泉映月》。石热闹惊讶得眼都直了,张着嘴。想不到吧,你这个乞丐!
石热闹首先是鼓起掌了,围观的人也都鼓掌。我一边吹着,一边拿眼睨视着人群,后来眼睛就闭住,摇头晃脑。我想起了在那个女人拒绝了我的一个月后,清风镇的王魁娶了她,王家的门口劈里啪啦放鞭炮,那么多人都去吃宴席了,我把自己关在屋里吹箫,吹了一天的箫,吹的就是《二泉映月》。刘高兴,我可以自豪地说,有一根神经是音乐的,见到了笛就像猫儿闻到了腥,一吹就由不得要吹《二泉映月》,一吹起《二泉映月》就又把什么都忘记了。掌声和叫好声中人越来越多,瓷缸里的票子也一元五角的往上长,但五富却在一边给我摆手。
我把笛声戛然收住了。
石热闹把瓷缸中的钱倒出来清点,差不多有二十元吧。他说:拾破烂的兄弟!我说:叫名字!他说:刘高兴,你本事大么,一分为二,我给你十五元行不?
我一拉五富就走。
五富说你就这样走了?我说走了。五富说白帮他赚钱了?我说白帮了。五富气得唾了一口,风把唾沫又吹到他脸上。
十八
有了吹笛的经历,也可以说受了石热闹的启示,我从此出门拾破烂,就把箫带上。我是把箫别在了后衣领里,就像戏台上秀才别的扇子。嘿呀,韩信当年手无缚鸡之力而挎剑行街,最后被拜为大将军,刘高兴现在一步一个响声地走,倒要看看谁会来再羞辱我。
没人羞辱我,老铁将一砂锅三鲜丸子汤端到我面前时,还给我伸了大拇指:行,儒雅!
老铁在八道巷卖砂锅丸子汤,汤的味道重,我爱吃。老铁在八道巷开了十年砂锅店,经见多,他的话是一股子风,我旗杆上的旗子就欢了。我琢磨这句话的意思,是别着箫就不像个拾破烂的吗,是有了五富的粗陋才显得我儒雅吗?我把箫取下来放在饭桌上,一口一口喝着汤。我现在喝汤尽量不发出声。想:看着这是根普通的竹棍吧,可它一肚子音符,凿个眼儿就出来了。哼,哼哼,别以为从清风镇来的就土头土脑,一脸瓷相,只永远出苦力吗?见你的鬼吧!
旁边的桌子上有四个人在吃饭,他们都是公务员的模样,先是在议论着他们单位新调来的一位什么领导,后来就相互询问:你是第几代城里人?他们将话题突然转移到了第几代城里人的问题,我怀疑一定是瞧见了我而发什么感慨吧?就身子不动,支楞着耳朵听他们怎么说,如果他们也是在嘲笑和作践我,我会和他们论理的。但是,一番询问之后,这些人几乎都是第一代进城人,于是他们热烈地谈论第一代进城人都是胡须特别旺盛,串脸胡,而三代人之后便都胡须稀少。我以喝汤的动作掩饰着,偷偷摸了一下下巴,我的胡碴密而尖硬,之所以每日我拔胡须而就是拔不净,原因竟然如此。他们又开始在讲一种观点了,城里人其实都是来自乡下,如果你不是第一代进城人,那么就是你的上一代人进的城,如果你的上一代还不是,那就肯定是上上一代人进的城,凡是城里人绝不超过三至五代,过了三至五代,不是又离开了城市便是沦为城市里最底层的贫民。而半个多世纪以来,中国的城市发生了两次主体人群的变化,一是四九年解放,土八路背着枪从乡下进了城,他们从科员,科长,处长,局长到市长,层层网络,纵横交错,从此改变了城市。二是改革开放后,城市里又进来了一批携带巨款的人,他们是石油老板,是煤矿主,是药材贩子,办工厂,搞房产,建超市,经营运输,基金,保险,饮食,娱乐,销售等各行各业,他们又改变了城市。城市就是铁打的营盘,城里人也就是流水的兵。他们的话我多么爱听呀,我多么希望五富也能听听,可五富还没有来,早上出门时,他说好中午饭辰要来和我一块吃饭的,他迟迟不到。五富你没口福,也没耳福。我又在饭馆里买了一瓶汽水,要“冰峰”牌的,要冰镇的,吃完热砂锅后再喝下冰镇的汽水,还享受着别人的高谈阔论,爽得我连打了三个嗝儿。
其实,这个时候,五富也正在一家饭店里吃饭,那饭店比老铁的砂锅店豪华。
这是五富过后给我说的。他说他拉着架子车正懒洋洋地在巷道里走,迎面过来了一群人,领头的是个大肚子,那肚子大呀,裤子就提不到腰里,完全是挂在那一疙瘩东西上。有这种体形的,应该是个老板,五富虽然避开他,却在偷着笑:猪肚,肯定自己看不见自己的×!但是,大肚子身后的那伙人,脖脸黑红,衣衫不整,一看就是劳务市场上等待打工的乡下人。这种人五富觉得亲近,就停下脚步多看几眼。其中会不会有清风镇来的人?没有,五富有些遗憾。那些人也看见了他,问:老哥,来了多少日子啦?五富说:五年。他们说:站住脚了啊?他说:不站住脚能呆五年吗?五富觉得自己的脸有盆子大。
大肚子却说:喂,破烂,跟我吃饭去!
吃饭?五富有些吃惊:请我吃饭?
大肚子说:看你这样子,是个饭桶,吃饭去!
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城里的骗子多,五富说:我不认识你。
认识不认识没关系,大肚子说想吃了跟我走!
五富半信半疑,但还是跟上走了。果然去了兴隆街十字路口东南角的一家饭店,饭店门口还堆放着新开张的几十个花篮,五富想,这么高档的饭店?不敢进去。大肚子就赶羊一样把他们往里赶,并安排着四个人一桌,共坐了六桌。在清风镇,凡是谁家有红白事,有人路过了,主人都肯招呼入席吃饭的,图个吉祥和热闹。五富认为一定是大肚子的老爹今日过寿或是小儿满月吧,吃人嘴软,他已经准备给人家说几句喜庆的话,却始终未见老寿星或有谁抱了婴儿。大肚子为每张桌上都买了白米饭,一人三大碗,但没有菜,凉菜也没有。没菜也罢,白吃饭还弹嫌吗?他们就在白米饭上抹了酱辣,拌了酱油,吃得狼吞虎咽。门口进来了许多顾客,一看这架势,纷纷退出又走了。大肚子就一旁站着,一口一口吸他的卷烟,说:还吃呀不?他们说:不吃啦,要喝哩!大肚子就给服务生说:上汤,菠菜粉丝汤,一桌一盆!吃饱了喝涨了,大肚子宣布:散去吧,还要吃的明日十二点在店门口集合!大家说:好!轰地一下散去。五富不敢走,看着别人真的开始走了,他立即拉了架子车就跑。跑进一条小巷里,觉得是梦吧,打自己脸,脸疼疼的,说:这就白吃啦?!
五富是白吃了饭来找我的,我那时是喝完了汽水才从砂锅店出来就碰上了他,我说:你瞧你,吃喝完了,你来了!五富说:谁请你吃喝了?我说:鬼请哩?!五富说:鬼就请了我哩!把白吃的事说了一遍。
我说:有这等事?
五富说:明日你也去,咱都去!
我说:这肯定有原因哩。
我的判断完全正确。当我们去收购站,瘦猴就传播了一条新闻。瘦猴老有新闻,不是说兴隆街十字路口出了车祸,就是某号楼跳楼自杀了一个处长,再么是一个乡里人来他这儿打问见没见过他的老婆,他的老婆来城里三个月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现在的新闻是一家饭店开张了三天,饭店老板的仇人来丧摊子,每到中午吃饭时间就雇几十民工去那儿吃饭,占了桌子只吃米饭,偏不吃菜,整得老板没办法,下午吆喝了一伙朋友把仇人打了一顿,打出了人命。五富和我面面相觑。瘦猴说:五富你去了吗?有人看见饭店门口有架子车哩。五富赶紧否认:我没去,刘高兴也没去,我们都没去。瘦猴说:高兴没去我信的,你能没去?瞧你这神色,肯定去了!五富说:你看我牙缝,我牙缝里没米!
卖完破烂出来,五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