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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陆天明:黑雀群-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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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怎么脸红了?”她大红着脸否认。
  
  “你自己瞧。”我随手扔了一面小镜子过去。
  
  “……”她没接镜子,也没往里瞧自己,只是直愣愣地看着我,那意思仿佛在说:“我又没做啥亏心事,我没必要脸红。我也不会脸红。”她常常这样。明明很自卑,却不承认。明明活得像个受气包似的,却总说自己挺自在。明明脸大红,又不肯承认。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是真诚的。没有半点故意要掩饰或矫装的成分。她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的现状?还是略有所知,却惶惑地不想去承认它?这正是最让我伤脑筋的一桩事情。有时,我真的觉得她有点可怜,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才好。我有时也想,当时假如不娶她,让她跟着父母落实政策回老家去,是不是会好一些?老家离冈古拉千山万水,那儿的一切不会那么容易地触动她记忆库中的那些陈货。那样,也许她就会比较容易跳出对冈古拉的这些顽固的记忆,比较顺畅地去接受和正视新环境所要求于她的一切,而“塑造”出一个新马桂花来……
  
  不会有贪污受贿之嫌
  
  我是第二天下班前见到韩起科的。那时他刚回哈拉努里,在赵光那分公司里当他那个“副主任”。他有点拘谨。“喝茶呀。上我这儿来,还拘谨啥么?是不是要喝奶茶?我这可是最好的花茶。我去北京开会时,在他们那个马莲道茶叶一条街买的。那家伙,整个一条街都是卖茶叶的。听说华北几省的茶叶商都上那地方去搞批发。真是大手笔。”我指着那杯新泡的茶,对他说道。“是的……这茶挺好喝……挺好喝……”他端起茶杯,小小地抿了一口,附和着说了一句。“怎么样,当公司老总的味道,不错吧?”我往椅背上一靠,笑着问。“我哪是老总。不是的。”他忙声明道,“打工仔。赵光的打工仔。”“这个哈拉努里分公司不是已经明确由你来主管吗?”我问。“那也还是在打工。重大决策,还是得赵光说了算。这小子行呐。”他谨慎地说道。“你也不错嘛。”我夸了他一句。赵光这个分公司,是我们市里一个利税大户。现在既然交到韩起科手上了,我当然不能怠慢他,更不能小觑他。“不行。
  
  我不行。“他谦和地笑道。这时,我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眼。这小子这么些年,还是有很大的变化。人是充分长开了,好一副男人架子。上嘴唇上居然像西亚的阿拉伯人似的,留起一抹黑黑的胡髭。白净的国字脸上却总显出一种疲惫和忧郁的神情,恍恍惚惚,好像心事挺重。
  
  我猜着,他是遇到什么难题了,才找我来的,便等着。但他犹豫了一会儿,迟疑了一会儿,却说了这么一番话:“俗话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可我还是回哈拉努里来吃这口‘回头草’了。看来,我真不是一匹‘好马’。回来,一切都得从零开始,真的是很难。不过,能找到顾书记这样一个老领导,老熟人,也算是我不幸之中的万幸吧。今后希望顾书记,多指点,多关照……”说到这里,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低下头去,又默默地坐着了。我模棱两可地哼哼着向他点了点头,却在暗自问自己,眼前这位满嘴说着这世界上最俗最俗的客套话的人,真是“韩起科”?几年前,我初到冈古拉,他“傲慢”得都不肯叫我一声“顾校长”,而今天,却以“找到顾书记这样一个老领导,老熟人”,为他的“万幸”。类似这样的客套话,狗屁话,我每天能从无数人嘴里听到无数遍。可以说,我早已不把这一类话当“人话”
  
  听了。
  
  只是从来也没想到过,韩起科有一天也会跟我来这一套。这一番风水轮回,还不到十年光景啊。这就是人生?我心间不禁微微地颤栗了一下。
  
  默坐了一会儿,他歉疚地说:“如果顾书记要不嫌我烦,以后,我想常来向您求教。不过您尽可以放心……”说到这儿,他又说了句很滥俗、很没水准、也很不可笑的玩笑话:“我……我不会来跟您借钱的……”
  
  “哈哈哈哈,说啥呢?借钱?你们这些办公司的人跟我们这些穷官僚借钱?哈哈哈哈……”
  
  “……我也不会来特别为难您的。就是……就是……有啥想不通的事,请老师还给我指点指点,顾问顾问。”他又认真起来。
  
  “顾问,可以啊。但那是要付顾问费的。”我跟他调侃道,并故意用一种咬文嚼字的语调,很夸张地把最后那句话强调了出来。
  
  “付。当然要付顾问费。您说咋付吧?月薪制?年薪制?还是计件制?”他赶紧问。问得很认真。
  
  “哈哈,顾问费,还有什么计件的?”
  
  “那就是……那就是……您对我们做一次指导,我们就付一次酬。或者这样,年薪制,再加计件。行不?我马上给您正式发个聘书,回去就办这件事,聘您为我们分公司高级顾问。”
  
  他向前挪动了一下身子,急切地探问,还跟我来真格儿的了,居然完全看不出,我说这话,只是在逗他“玩”哩。“哈哈哈哈……”我大笑起来,“跟你开玩笑哩。你不知道,党政领导干部是不可以介入企业具体的经营活动的,并且也严禁从企业获取任何报酬。你想害我呢?你这个韩起科!”他犹豫了一下,将信将疑地看了看我,问道:“明着不拿,咱们暗着拿。不行?”
  
  这时,我立即从靠背椅上直起上身,伸出一根手指,直指他的鼻子,嗔责:“哎哎哎,你这个韩起科,怎么也学会这一套了?什么叫明着不拿,暗着拿?啊?谁教你的?”
  
  他脸微微一红,说道:“赵光说……”
  
  我立即打断他的话。这时,我非常想提醒韩起科,以我这些年对赵光这小子的了解,他绝对是一个“好人中的坏人”。他很聪明,很机灵,很会办事,也有相当的组织能力和协调能力。也许从他行为总体的动机和目的来看,作为一个“人”可以说他是个好人。但他绝对能做得出“很坏”的事情来。比如韩起科说的“明着不拿,暗着拿”那一套,正是赵光玩得最顺手的把戏。这小子几年前就给市上好几位领导的亲属在他的公司里安排了个“虚职”。不用这些亲属去上班,他每月照样给他们开工资,每季度都给他们分红利。他用这样的方法,“合理合法”地报答那些领导一贯以来对他公司的支持和关照。那些领导因此也不会有贪污受贿之嫌。后来,纪委发文禁止领导干部的亲属在本地经商。他又想了一些别的办法,比如说,他又找到某一位领导多年前退休的老司机去他公司就职,通过这位忠诚的老司机,继续跟那位主管领导保持来往。等等等等吧。世界上就是有这样两类人最不好相处,也最难防范。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敬重”
  
  一类就是赵光那样的“好人中的坏人”。另一类则是“坏人中的好人”。跟这两类人打交道,稍不留神,都有可能陷自己于不拔。回过头来,恐怕连叫爹叫娘的机会都找不见……但又觉得这些话在这时候从我嘴里说出去,很不合适。赵光毕竟还是哈拉努里市新补上的政协委员。多年的利税大户。而且的确也没发现他做过什么太出格的事。所以话到嘴边,又换了个说法:“赵光这小子有能耐,这些年眼光放得很开,头脑搞得很活,企业也做得挺大,应付方方面面的关系也很有点办法,很有点手段,不过……”说到这儿,我停顿了一下,略略地整理了一下思路,以求把下面的话说得更准确一点。“不过,起科啊,在付出了相当的代价,积累了一些人生经验以后,你应该懂得,凡事都应该开动自己的脑子,去过滤,澄清,严格地用党的方针政策去过滤,去澄清。过去盲从高福海是不可取的,现在……现在盲从赵光,恐怕也是不可取的吧?你说呢?”
  
  “是。是。”他诚恳地看着我,连连答应着。而后就发生了一件让我当时不太理解,也不太愉快的事。在我说了那句“过去盲从高福海是不可取的,现在盲从赵光恐怕也是不可取的吧”以后,他就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了,有些坐立不安了。没过几分钟,突然起身说:“不耽误顾书记了。您时间太宝贵了。我……我下一回再来看您吧。”然后丢下两盒西洋参含片,两盒蜂皇浆口服液,两瓶茅台,两条云烟,就匆匆走了。当时,我还真有点纳闷,这小子干啥呢,怎么这么没意思呢?说走就走了?难道就是为了给我送这点根本不值什么钱的东西来的?在经历了那样一场大磨难之后,怎么还显得那样的不沉稳,不老练,不谙人情世故呢?当时,我真的认定这小子“完了”,不会再有什么出息了。甚至想,下一回再说要见我,我还真得考虑考虑,要不要拿出这点“宝贵时间”,搭在他身上哩!随后,杂七杂八的琐碎事一涌上来,也就把他彻底给忘了……事隔多年后,我才知道,那天,正是我无意间说出的那句话,“过去盲从高福海不可取,现在盲从赵光恐怕也是同样不可取的吧”,极大地震动了他,甚至都可以说“震撼”了他。一下子让他坐不住了。关于“盲从高福海”的问题,他曾有过某种程度的反思;但“盲从赵光”……盲……盲从赵光?这可能吗?他韩起科盲从赵光?哈哈。哈哈。简直是滑稽可笑嘛。
  
  纯属无稽之谈嘛。起先的几秒钟时间里,对我的这种说法,他甚至产生了一种本能的排斥,反感,只是碍于我的面子,他才没有加以反驳,但也愣怔了一下。而就在这格登一愣的刹那间,一种雾似的迟宕和莫名的疑虑从他潜意识中涌出,并慢慢攀升,扩散。“难道我真的没盲从过赵光?赵光……”他突然这么反问自己,脑子里迅速闪出回哈拉努里后这一段时间以来,跟赵光之间多次交往的画面、交往的感觉、交往的自省,以及交往中曾隐隐产生过的某些疑虑……他开始有点发呆了。
  
  离开省城前,赵光曾找他长谈过一次。赵光亲自开车,把韩起科拉到公司驻省城的“临时办事处”。那地方离老人民广场不远,在一条大斜街的小巷子里。这个地段的房价高得出奇。赵光花高价在这样一个小院子里租了几间平房。重新做了一番装修。窗棂都改成了多格似的那种,很有些古色古香的味道。为了求得整体的一致,征得房主的同意,他把没租下的那几间厢房的外墙,也都粉刷了。把它们的窗棂也做了同样的油漆和改装。他自己兼了这办事处的“主任”。院子应该说是相当的幽静。青砖墙上布满了很厚一层的爬山虎藤。深秋时节,藤子和叶子纷纷地都转换出那种橘黄和棕红颜色,给清凉的院子平添了许多热烈和明快。真可以说是难得一块闹中取静的好住处。“办事处”里还专雇了个厨师,雇了一个很年轻的女服务员。他俩刚落座,那个大约只有十八九岁模样的女孩便用托盘送来了两盅盖碗茶。女孩举手投足间,让人看出是受过相当的专门训练的。“省城里的业务还没怎么太开展起来,有必要花这么大的代价,在这样一个地段租房子来做这么个办事处?”进了屋,韩起科就小声地问赵光。院子的幽静,干净和房间里陈设的规范,使他自觉不自觉地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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