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5年第12期-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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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群前面，伸直了在老家一直佝偻着的腰，昂首挺胸，很有公社干部下乡巡视的气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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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湖北的路上，父亲仍然兴致很高。父亲迈着大步子朝前走，边走边唱天沔花鼓戏《梁祝》中的“十八相送”，一会儿敞着嗓子唱男声，一会儿捏着嗓子唱女声。看着仍然陶醉于“方队长”身份之中的父亲，他不忍心质问父亲为何与刘伯合伙说谎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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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到老家之后的几天中，父亲仍然坐在门前的小凳上抽烟，远看仍然一脸的寂寞无聊无奈，但走近细听，父亲正捏着嗓子哼着“十八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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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接下来的几年中，随着打倒“四人帮”“包产到户”“改革开放”等一系列新名词取代“农业学大寨”“斗私批修”等政治话语，父亲去河南去得更勤了。这段时间内，他在邻村上住读小学。他诧异父亲为何不再带他上刘伯家。周末回家背米时，如果听到父亲坐在小凳上哼“十八相送”，他会小心翼翼地问：“您又去刘伯家了？”常年不笑的父亲此时会嫣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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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上初中的那年夏天，父亲带他去了刘伯家，在刘伯的乡人们的恭维声中，他知道父亲成了“万元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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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上高中那年过春节，父亲又带他上了刘伯家，从刘伯的乡人们对村干部的贪污腐败的愤怒声讨中，他知道父亲当了村民委员会的“理财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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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父亲的地位和身份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变化，但无论怎样变化，父亲总是能从刘伯的乡人们那儿得到尊敬与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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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每次说谎后，父亲总是那么兴致勃勃——迈着方步回湖北，边走边唱“十八相送”，回家后坐在小凳上哼“十八相送”。随着年龄的增长，除了仍然不理解父亲的这种说谎行为之外，他开始厌烦这种毫无意义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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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决定不再去刘伯家，但刘伯开始来他家走动。每年七月，在河南水乡稻谷扬花湖北旱地棉花封林的时候，刘伯总要在他家住上十来天。老人带来一副洗石磨的工具，进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揭起他家的老石磨看齿口，然后就是连续六七天的凿凿打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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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光着膀子边凿打边哼戏文，一副乐陶陶的样子。光滑的虾米背上渗出细小的汗珠，小汗珠汇成大水滴之后从虾米背上滚落下来，渗入腰部松垮垮的皮囊皱褶中。此时，父亲手抚一只玻璃茶杯，眯着双眼看着老伙伴劳作，也是一副乐陶陶的样子。有节奏的声响和古老的手艺往往引来农闲时的看客，此时父亲会睁大眼睛神采奕奕地对看客们说：“唏，这老头，可贱着呢！家里是养鸡专业户，鸡舍有半里路长，儿子常开着自家的汽车去拉饲料，票子用不完，可每年非要来替我洗磨……”此时，看客们一边摇头表示不解，一边嫉妒地讪笑，而钢斧敲打石磨的声音则更加欢快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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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两位老人坐着吱呀作响的竹椅在门前的老槐下乘凉，两人相对而坐，但默默无语。也许在几十年的交往中他们已经说完了应该说、可以说的话，也许他们的思想交流不需要再用语言，而是眼神、表情、气息。人静夜深时，一个用湖北话问“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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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人用河南腔答“好”。接着便是竹椅的拖沓声和关门的吱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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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伯每年夏天都来。从父亲对乡人的介绍中他先后得知：刘伯的儿子成了万元户，刘伯的儿子当了副村长，刘伯读中学的孙子年级第一名，刘伯的孙子考上了大学，刘伯家盖了一栋三层楼的楼 房……总之，一个普通的乡下人可能碰到的好事、一个乡下人能够想象出来的好事不断地让刘伯一家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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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都要洗石磨，但除了年底做米糕、磨豆腐以外，平时几乎不用石磨。他经常看到口讷的父亲邀请乡邻们去用他家的石磨：石磨磨出绿色食品。不要紧的，齿秃了有孩他刘伯呢！他刘伯是养鸡专业户呢。听到“有孩他刘伯呢”这一句，他总能看到父亲一脸的骄傲，这种骄傲同那些势利浅薄的女人说到“孩他舅在省里当大干部呢”时的骄傲没有什么两样。由于年年打凿，几年下来，他家的石磨矮了一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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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他发现父亲比以前更加沉默了。这时他才觉察到河南的刘伯今年七月未来洗石磨。看到父亲用颤抖的手把烟卷艰难地送上撮起的下唇和每深呼吸一次后抽动全身的剧烈咳嗽，他明白父亲老了，彻底的老了，也明白了刘伯今年不来做客的原因。他知道，两位老人今生不能再相会了，再也不能配合默契地说谎了，因为他们已经没有气力走完这两省之间的几十里山路，尽管两省的地方政府已合资改善了路面，路上可骑自行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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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冷的冬天来临，日益枯瘦的父亲请求他捎上自己烤制的烟叶骑上自行车去河南看望刘伯，他拒绝了父亲。他看重父亲与刘伯的友谊，但对他们二十年来合伙说谎骗人有些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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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位名叫“刀郎”的歌手用沙哑的声音把一首“2002年的第一场雪”唱遍中国的每一个角落时，父亲艰难地合上了双眼。临终之前，父亲上气不接下气地对他说：“后山这条路不能断。”父亲死后，他感觉到自己的日子更加寡淡无味，尽管他身边还有妻子、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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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开始理解父亲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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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自己的沉默是从第二次高考失利后开始积累的。第二次高考的分数距离大学的门槛仅差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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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高考失利后，他在乡中学当了语文代课教师。他把自己的人生理想寄托在民办教师的“民转公”之上。他勤勤恳恳工作、踏踏实实做人，几年书教下来，好评如潮，奖状得了一大摞。但最后一批“民转公”指标下来，他因教龄差半年而被框在条件之外。屋漏偏逢连阴雨，由于计划生育政策严格执行，他所代课的学校的生源锐减，他不得不卷起铺盖回到村里当半耕半教的小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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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他蓦然发觉与他同龄的男人们都结婚生子了，他们较大的孩子已进了村小学的学前班。他有些后悔几年来自己一直沉溺于“跳农门”之中。他想到了结婚。然而，看看村里那些像用芦棒吹起来的小洋楼，再看看自家那布满垢土长着瓦松的三间旧瓦房，他犯愁了：谁家的女儿愿意到这样的破瓦房中当主妇呢？他和父亲商量后决定用家中仅有的一点积蓄翻修房子。同村里其他人修房一样，他也上山炸石头垒房基，但手脚笨拙的他从打炮眼的平台上滚落下来摔伤了腿。花了上千元钱治好腿伤后落下了残疾，左腿比右腿短了那么一点点，走路一瘸一瘸的。这时在乡下代代传唱的一首儿歌开始专门为他颂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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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热的夏天，小河对岸的浅滩上总聚集着一群光屁股的小男孩戏水，当他走出教室出现在河堤上时，对岸就会传来童声合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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跛子跛，捡柴禾。捡得多，给点我；捡得少，夹起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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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冷的冬天，衣着臃肿的学前班男孩放学后总爱在路上玩耍。看到他远远地走来，小男孩们会排成一排挺着肚子齐声高唱：“跛子跛，捡柴禾……”他做出一副要追赶的样子，男孩们捂着在屁股上不断拍打的书包，岔开短腿四处逃开。他不敢做出更具恐吓性的动作，否则马上就有气势汹汹的家长前来兴师问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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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他并不责怪孩子们。他知道，孩子们嘲笑他仅仅是因为他与别人不一样，或者仅仅是因为他不令人起敬，正如孩子们看到村里憨厚勤劳的单身汉德喜之后高喊“德喜德，屙黑血”一样，实际上德喜从未惹恼过孩子们，也从未屙黑血，孩子们嘲笑他仅仅是因为他是老光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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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中同学的撮合下，他好歹与邻乡的一名大龄姑娘结了婚。结婚后他才知道，妻子也是一位人生的失意者。她曾经投靠一名副乡长，把自己的人生理想寄托于他，但她付出青春之后换来的不是美好前程，而是狼籍的声名和乡长夫人在她脸上留下的至今未消的抓痕。因此，妻子对一切都失去了热情，包括新婚之夜。她在家中萎靡不振，在外面不敢抬头看人，说话缺少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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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之后他有了儿子。儿子不是他理想中的男孩。儿子生得瘦小，皮肤黝黑，两粒眼珠很小，但像鼬子眼珠一样闪着机警的亮光。长到三岁时，夏天一身油汗一身泥，冬天两筒清鼻涕一副麦米馍馍脸。更令他气恼的是儿子拒绝数指头，拒绝念叨“白日依山尽”，拒绝说当时乡人们引为自豪的、很时髦的“good—by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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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田调整时，父亲已经去世，他和妻子一共分到三亩责任地，但一直读书教书的他根本不会种田，而曾经有过崇高人生理想的妻子则看到土地之后浑身发软，走到夏天的太阳底下就气闷，所以他家的收成年年不景气。他想到了像村里的年轻男人一样到南方去打工，但他又担心自己的瘸腿会使他找不到工作反贴路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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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郁闷与乏味使他想寻求点什么刺激。他尝试抽烟，一抽就上了瘾。心情郁闷时抽烟，他不愿呆在屋里，而是想到敞亮的地方去，于是他来到大门口；人觉得乏味时会感到周身发软，于是他很想歪在墙根，但看到墙基上的暗绿色的苔藓，他不敢歪在墙根，于是屁股落到了门前的小木凳上。他抽着烟，目光游移，但什么都没看到——往前看，是老槐树粗大的树干，顺着树干看过去是邻居楼房的铝合金门窗；往北看是崇山峻岭，一条灰白的小路蛇一样游进大山……这些景物先后映入他的眼帘，但在脑海中未留下任何痕迹。他想到了很多事，如读高中时当篮球队队长，两次高考，第二次高考以0．5分之差而落选，在乡中学教书时他教的语文多次全镇第一，第一次听到孩子们唱“跛子跛”时的心灵震撼，从采石场平台上往下掉时的恐惧与绝望，相亲时的忐忑不安，新婚之夜的乏味……但一切都变得那么遥远，那么无味，因此他决定什么都不想。这时，他忽然惊觉：父亲活着时也许同他一样坐在这儿胡思乱想，也许一样地感到郁闷乏味！也在此时，他突然明白了父亲为什么要抽烟，为什么要在大门口抽烟，为什么要坐在小凳上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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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太阳慵懒地在肮脏的云朵中出出进进。学校放农忙假让老师回家拔棉梗种小麦。父亲去世后他家不再种劳神费工的棉花，收割了黄豆的空地还闲着，他决定让他闲一季，等到明年再种黄豆，责任田一年就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