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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收获 2009年第4期-第24章

小说: 收获 2009年第4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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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台缝纫机本是母亲的陪嫁,卓霞结婚时,母亲见她喜欢,便送与她。这台两度成为陪嫁的机器,上海产的,与当时的“飞人”、“蝴蝶”并称为缝纫机中三大品牌,算是缝纫机中的彩头了。虽然用了近半个世纪,但它的性能仍然很好,轻灵流畅,顺滑耐用。无论是薄如蝉翼的丝绸还是厚重的帆布,它都吃得消。卓霞很注意对它的保养,时常用粗壮的鸭羽毛,剔尽送布牙缝中的污垢,滴上机油。所以这些年来,除了更换过一条皮带,没在它身上操过更多的心。 
  也许是心绪烦乱的缘故,这件中式喜服做得极不顺手,时常卡线,卓霞不得不一次次地推开针板,取出梭套,察看是不是绞线了。确定没问题后,她加快了缝纫的节奏,想早点成活儿,摆脱了它。然而就在她上袖子的时候,机针突然“咔——”的一声断了,她不得不换上强度和韧性都高的14号机针,可是这根机针也是一副烈女的姿态,只容她上了一只袖子,又折腰了。卓霞想,兴许母亲怪罪父亲,冥冥中使了性子,给父亲颜色看,这喜服才做得一波三折。这样一想,卓霞便收起活儿,起身喝茶,等待着母亲想通。母亲活着时,若是与父亲起了争执,不管多么占理儿,过一夜就会饶恕父亲。 
  卓霞喝着茶,想着将来依偎在这喜服旁的女人不是母亲,而是后妈时,心底还是起了委屈。她气不过,“噗——”的一声,将一口茶喷到喜服上。喜服深灰色,涤纶布的。这种料子染色性差,颜色比较单一。但它的弹性好,耐磨,抗皱,父亲说后找的老伴不爱使熨斗,所以才选这种面料的。他对她的体恤,让卓霞心中作痛。她望着那口落脚于喜服上的茶,看着它使左前襟现出一块李子般大小的污痕,好像嵌了一只恶意的眼,有些后悔,于是趁着茶渍未干,赶紧补过。刚刚清理完毕,一辆蓝白道的警车停在门口,刘良阖带着个警察,低头走了进来。 
  一个单身女人,哪些男人对自己有意,她心底是清楚的。卓霞离婚六年了,这期间,向她表露心迹的男人,有那么两三个。不过,卓霞最放在心上的,是刘良阖。别人向她表白,都明着说,而刘良阖,却是曲折着说。卓霞不喜欢一泻千里的河流,她钟情的是九曲盘桓的。 
  刘良阖是拉林公安局的副局长,四十五岁。他瘦高个,棕红的皮肤,剑眉、豹眼、挺直的鼻梁,线条硬朗,英俊洒脱。这个最有资本招蜂惹蝶的人,在男女事情上,格外谨慎,没听说过他的花边新闻。有人说,刘良阖之所以规矩,并不是自律性强,而是“内忧外困”的缘故。在外,他是政法系统的后备干部,想在仕途上有所发展,当然不愿在男女之事上为自己设置障碍。在内,他的老婆齐向荣,是个尽人皆知的贤德女人,他岂敢冒犯。十年前,刘良阉的母亲患上尿毒症,他和哥哥想为母亲捐肾,可惜配型都不符,而与婆婆没有血缘关系的齐向荣,却意外地配型成功,她毅然决然献出一个肾。虽然那个肾最终还是因排异反应太强而衰竭,婆婆终遭不治,但她的美名,却流传开来。刘良阖的父亲前年病危,弥留之际他拉着刘良阖的手,嘱咐着:“向荣对咱老刘家的恩,咱三辈子也还不完啊。你可记着,不能做一件对不起她的事啊。” 
  齐向荣在县人大史志办工作,每年编四辑《拉林文史资料》,很清闲。她不到一米六,算不得胖,可是因为身上的肉不会找地方长,积聚在了脸颊、肚腹和腰际,再加上个子矮,给人臃肿的感觉。她虽然身材上有缺陷,五官倒是挺出彩的,生着弯弯的细眉、又圆又黑的杏眼、弧度柔美的鼻子和月牙形的嘴唇。她爱说爱笑,人缘好,走在路上,总有数不清的人跟她打招呼,嘘寒问暖的。一年四季,她都喜欢穿花衣。冬天是盘扣的花缎子棉袄,夏季是低领的印花衬衫,春秋则是收腰的花毛衣。在卓霞眼里,花衣适宜两类女人穿,一类是花季少女,再俗的花色,再平庸的相貌,被青春的朝气一提升,也让人觉得美不胜收;另一类是气质好、瘦削、肤色白皙的老年妇女,这样的女人穿上花衣,就是一枚飘荡在秋风中的经霜红叶,给人以苍凉之美!显然。齐向荣不属于这两类女人,但是她固执地穿着花衣,把自己侍弄得跟块花圃似的,大花小朵地簇拥着。有好多次,卓霞都想委婉地劝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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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她做几套素色的衣服,尝试一下,兴许比穿花衣的效果要好,可是看着齐向荣兴致勃勃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俗话说,穿衣戴帽,个人所好。女人最难得的是愉悦,如果花衣能让她快乐,它们就是一群盘旋在她头顶的天堂鸟,有什么理由驱赶呢? 
  齐向荣大多买成衣,所以她很少进布店。在卓霞的记忆中,她只来过霞布两次。一次是扯了一块花布,说是当台布用;还有一次是给公公做一条咔叽布的散腿裤子。卓霞遇见她,大多是在马铃巷的肉铺前。她少了个肾,因而很迷信吃猪腰子,每周都要买一只。她大手大脚的,四块八的东西,她递上五块钱后,肯定会一摆手说:“那两毛钱就别找了!”而她足额支付了的东西,人家付货给她的时候,她也会找点借口,比如说她正减肥,不想吃那么多,从秤盘里再取出一些,放回货架上。商贩如果要退钱给她的话,她会说:“块八角的还给我,我也成不了富翁,你们做小本生意的不容易,收着吧。”纵是习惯了在秤上做手脚的主儿,听到这话,也会感动的。所以齐向荣买东西,他们总是拣最好的给,她菜篮中的肉,肥瘦相宜,鸡蛋又圆又大,而那一捆捆戳着的青菜,精精神神的,不像别的女人提在手上的,都跟大烟鬼似的,尽是蔫头蔫脑的。 
  卓霞碰到齐向荣,只是似笑非笑着点个头,算是打过招呼,而她遇见刘良阖,虽然也不说什么话,可目光里却少不了交流。 
  霞布开张的第三天,刘良阖来了,这是霞布迎来的第一个男顾客。他说平时上班总是穿制服,把他板得快肌肉萎缩了,他想在休息日穿得随意些,可是该逛的商场都逛了,发现那些休闲服过于时髦,尺寸又偏小,所以想来做一套,让卓霞帮着参谋参谋,他穿什么面料和样式的衣服好看?初始时,卓霞并不知晓刘良阖的心思,心无挂碍,所以一边扬着胳膊,“嗤啦——嗤啦——”地给别的顾客扯着布,一边跟他开玩笑,“刘局长这么帅气,穿什么都好看,随便挑吧!”结果,刘良阖左挑右选,总是拿不定主意,一直徘徊在布匹间。待到店里只剩下他一个顾客时,刘良阖走近卓霞,眼睛里波光一闪,柔声说:“你帮我定吧,我实在选不出。”卓霞说:“上百种的布,你都选不出来,你走后,我店里的布非得委屈哭了不可!”刘良阖说:“你要是一匹布,竖在架上,我就不难选了。”这么露骨的话,卓霞一下子就听明白了,可是她不想跟有家的男人在感情上有纠葛,便自嘲着说:“我要是匹布,不过是压在库底子的布。要颜色没颜色,要质地没质地。”说完,赶紧将话题转移到真正的布上,说:“市面上卖的运动服,面料中少不了氨纶的成分。这种料子垂感强,可是垂感太强的衣服上了身,会像刀子一样,把人削得更瘦,不适合你。要说舒适和耐看,还得是棉织品。棉料透气、吸汗,把人往横处打扮,能帮你多长几斤肉,显魁伟。要说它的缺点,就是水洗后易起皱,可是你有那么一个贤惠勤快的老婆,一把电熨斗就解决问题了。”于是,卓霞就给刘良阖选了两种棉布料子,咖啡色和奶白色的,然后给他量尺寸。她拿着皮尺,蹲下起来的,量着他的裤长、臀围、腰围、胸围。待量到袖长和肩长时,卓霞即使跷着脚,也嫌吃力,于是就让刘良阖坐下来。她不是与他面对面,而是站在他侧面量肩长,站在他身后量袖长。这两个姿态,刘良阖当然读得懂,所以他离开的时候,苦笑了一声。 
  那套衣裳做好后,未等刘良阖来取,卓霞主动送上门了。不过她去的不是他们家,也不是公安局,而是齐向荣的单位。卓霞说母亲曾给她讲过铁道兵修筑拉林铁路的一些往事,如今忆起,觉得很有价值,希望齐向荣能编进《拉林文史资料》。齐向荣感谢着,让座,倒水,拿出纸笔,专心记录。复述完故事,卓霞要离开的时候,才对齐向荣说,刘局长在我那儿做了一套衣裳,刚好顺手带来了。齐向荣接过装衣服的纸袋的一刻,满面惊讶,不过她很快恢复常态,脸上堆起笑容,说:“我跟良阖说过,你的布店开张后,拉林人就不愁没漂亮衣服穿了!”把不知情的不快和尴尬,用一种恭维的方式,轻轻绕过去了。 
  不过,那套卓霞精心设计和缝制的休闲服,最终灰飞烟灭了。 
  卓霞住在城北的河坝下,那是一幢长条形的平房,住着三户人家。卓霞把东头,一对年轻夫妇带着个孩子,住西头。中间的那户人家,是对老夫妻,在南市场做小买卖,男人卖炒货,女人卖菜,他们的子女都在外地,不常回来。平房不大安全,常有偷盗的事发生,所以几乎家家养狗。邻居间虽然不大往来,但狗们却是走动频繁。卓霞养的堂堂,常和邻居家的二黄和青头在一起戏耍。青头是威猛的狼狗,而堂堂和二黄是柴狗。不同的是,二黄瘦小,邋遢,堂堂高大,爱洁。堂堂常常在主人回家后,得空越过堤坝,跳到河水中,扑通一阵,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挂着一身水珠,清爽地回家。如果邻居有了非说不可的事情,那么叩门的不是人,而是狗。只要听到狗“啪啪——”的拍门声,就知道邻居登门了。 
  有天早晨,卓霞听到狗的拍门声,赶紧走出屋子。她打开门,见摇头摆尾的青头身后,站着卖炒货的老头,他捧着一套衣服,求她帮个忙,把裤管截去两寸,袖子裁掉一寸。卓霞一眼就认出那是她给刘良阖做的衣服,她试探着问:“这衣服怎么做得这么不合体啊?”老人咳嗽了一声,说:“我哪舍得做新衣服穿啊,这是人家齐向荣,从下面给她男人捎来的。说是看我一年到头的老是一身衣服,就送给我了。我试了试,腰身肩膀都合适,就是裤管和袖子太长,想着你开布店,就来麻烦你了。”卓霞连忙说:“不麻烦,明天我就给你改好。”她接过衣服,问:“你和齐向荣家有亲戚?”老人说:“要说亲戚,我姥姥的妹妹,也就是我姨姥姥的儿子,跟齐向荣他爹是结拜兄弟,不过这亲戚可是八竿子打不着啊。人家向荣就是心眼好,总是惦记着别人的难处。她为了婆婆,少了个肾,啥怨言都没有,拉林人谁不知道呢!” 
  卓霞没把那身衣服拿到霞布,而是填到炉膛烧了。打发它们上路时,她有些舍不得,看了一眼又一眼。她设计的上衣,后背、领子、兜口是咖啡色的,前襟和袖子则是奶白色的。而以咖啡色为主调的裤子呢,轧着两道雪线似的奶白色的白杠。说实在的,这套休闲装,飘逸而不失稳重,家常而不失气度。在她眼里,咖啡色是阴云,而奶白色是晴朗的云。如今这两种云汇聚在火炉中,魂飞魄散之际,还是演化成一场雨,从卓霞眼里涌出。她恍然明白,别看齐向荣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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