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 2009年第1期-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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态度,她说的故事遥远,但却有趣。总比那些今天让你帮她买个车,明天让你帮她开个店的女人强。而且,她说每一句话,都会夹杂着一个或者两个英文单词,也让冯石高兴。他希望身边有这样的女人,别人说不定会因为姜青而觉得冯石都充满国际化。
“国际化视野”在那时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词语,他让所有人兴奋,就像在茫茫沙漠里看到了救命的飞机,他可以把冯石这样的人带到天上去。
关树来了,他昨天晚上显然没有睡好,眼神疲惫,脸色很黄。他看看姜青,连招呼都懒得跟她打。
姜青的脸又有些红了,但是从眼里看不出生气。
冯石对关树说:昨天晚上又赌了?输了?
关树笑了,说:哪还有钱赌?咱们穷成这样。
冯石:我听财务老张头说,你又支了三万。
关树嘿嘿地笑了,露出了洁白而细小的牙齿。他边笑,边拿出一张支票,说:你看,怎么样?
冯石仔细地看了看上边有意没有盖清楚的财务章和自己的名章,说:还应该再模糊一点就好了,行了,就这样吧。
姜青有些奇怪为什么盖章还不盖清楚。
冯石对姜青说:你就在酒廊呆着吧,我们出去办事。
姜青看看关树,说:我也去。
冯石:这些事,你去不合适。别吓着你。
关树又嘿嘿笑起来。姜青真的有些不高兴了,她声音提高了一点,说:什么事嘛,对我还这么神秘。
冯石把姜青拉到了窗口,他看看小崔,说你先出去。他看着小崔离开后,对姜青说:你以为我出去是谈恋爱呢?我是把这张空头支票,送给毕厂长,让他以为拿到了钱,然后,再拉着他上魏碑那儿,拿批文,然后中午跟批地的人一起吃个饭。等过几天,银行会把这张支票退回来的,因为财务章不清楚。再过几天,等毕厂长知道了这是张是空头支票了,也许魏碑和国土局都把土地证给我了。
姜青惊讶地看着冯石,她真的又被吓了一跳。
冯石再次得意地说:我就喜欢看你被吓的样子。如果你今天有空,就给我当一回策略师,帮我分析一下,面对现在的大好形势,我应该收购几个国营企业。
说完,冯石把房间的钥匙卡递到姜青的手上,摸摸她的头发,然后,跟关树快速地朝电梯走去。
过道里,冯石觉出了浓烈的香水味道,熟悉而亲切,暗淡的灯影中,冯石似乎又感觉到了姜青的体香,她昨晚洗了澡后,在上床之前,就喷了这种香水,直到现在都充满了新世纪饭店漫长的过道。就如同岁月和云雾共同朝着他的面i部涌来,把他的头发都吹动了,而且,他的耳膜上有种颤动的感觉,让他觉得没有带着姜青一起出去,就让一切事情都变得更加沉重。他的双腿瞬间就被注满了沙子。
两人进了电梯,面对清晰的镜子,冯石有意识地做了一个怪相,说罗中立画的《父亲》,就像他现在这样。他在镜子里拼命坚持着自己脸上的怪像。
’
关树看着冯石,又开始不怀好意地嘿嘿笑起来,而且,在电梯下行过程中,他一直在笑,他想用这种态度引起冯石的注意,并询问他。
果然,冯石开始问了,说:你不停地坏笑,笑什么?
关树说:我笑昨天在车上周冰雪说姜青的话。
冯石充满兴趣了,他看着关树,说:周同志说姜青什么?
关树冷冷地说:他说一听姜青说话,就知道她从来没有在华尔街干过,而且,像她这种资历,也不可能挣到十多万美金。
4
那座四层小楼是砖混结构的,你从外边看它,很有些古典建筑的味道了。八十年代是建筑师们最白痴的时代,他们把中国的楼房都设计成这样,竟然也成了一种强烈的风格。远远望去,如同一段丢弃的车箱,又像一个个依靠在白杨树下的棺材。红色的砖墙在阳光下,清晰地反映出国家基层组织的容颜。
冯石让小高把车停在离那4号楼有一百米的地方,楼外似乎正在集会,这让他想起了六四,四五,五四,还有文化大革命。关树说:老板,这么多人,今天可能来得不是时候。逼厂长家是不是又被围攻了。
冯石没有说话,沉默着下车,朝楼跟前走。关树跟在后边。
冯石快走到门口时,说:工人阶级力量大呀。让我们的毕厂长越来越难当了。
门口的工人在喊着,大叫着,让毕石章出来,跟他们对话。其中领头的老头,看着挺面熟,冯石觉得一定在哪儿见过,可是却想不起来。他显得有些神气活现,高声说着:兄弟们,大家不要太激动,要冷静,要解决问题,今天必须要让厂长把钱拿出来,让他给我们个交待。
冯石微笑着,他喜欢今天的太阳,也喜欢工人的力量。他从小就会唱一首歌:咱们工人有力量,嘿,咱们那工人有力量。他看着这些面色灰黄的工人,发现他们穿的衣服挺时尚的,丝毫没有破烂的感觉,有的人甚至还穿着西装。看着群情鼎沸的场面,冯石内心充满运动感,他在天安门广场曾经感受过这样的震动。在足球场上,他听到了这些穷工人的呼吁,听见他们说的意思是要医药费,要工资,要生活的权利,要厂长滚出来。冯石对于这种声音很有好感,他并不是职业革命家,他是反革命的人,但是,今天不同,今天跟过去不同,今天他赶上工人闹事,是否意味着他手中的空头支票也会成为毕石章的救命稻草呢?人群里还有说说笑笑的女职工,基本都画了妆,在强烈的光线下显得蓬蓬勃勃,似乎她们就是工厂大院里盛开的牡丹,是老酱油的厂花。冯石看着她们,对关树说:这些娘们儿今后还不好安排呢。
关树说:开个妓院,叫她们多挣点儿。让那个老头当老鸨,看着他面熟呢。关树开始背诵四言绝句:小姐地位多重要,银行行长最知道;要是小姐都回家,金融危机要爆发。
冯石笑,关树又说:谁说妇女没地位,那是万恶旧社会:如今已是新社会,市长书记一起睡。关树丝毫不顾及已经走进了像烈火一样的人群之中,继续说:下岗姐妹别流泪,挺身走进夜总会;一无所有缺自尊,唯一资源是青春……
关树正起劲,忽然听到冯石一声呵斥:闭嘴。
看冯石脸色,不像是玩笑,就真闭嘴了。冯石的情绪常常这样急转弯,关树虽然已经习惯了,却还是常常忘记他这个老大心底的水跟表面溅起的浪花不一样色彩。
冯石预言家那样地眯着眼,先看天空,再看土地,把关树拉过来说:今天赶上好时间了,毕厂长会拿咱们当亲人的。
关树说:这些工人不是省油的灯,今后会很讨厌。不过女工除外。
冯石说:无论如何也要先把地拿下来再说。《飘》里说,土地,只有土地。是呀,只有土地,你说它值多少,就多少。
两人说着,从人群里走过,进了过道,到了毕石章家门口。过道里也是充满了人,大家喊着:毕石章出来,出来。
冯石跟关树交换一下目光,摇头说:太乱了,太乱了,我不喜欢混乱,我喜欢秩序,我要安定团结。
关树笑了,又说:说归说来笑归笑,黄色经济最可靠;不亏损来不破产,男人下岗咱来管……
毕厂长家的门紧闭着,他的妻子站在门口,对大家反复说着:求你们大家了,他病得很厉害,他天天都在想办法,你们回去吧。他病得很厉害。他天天都在为你们操劳呀。女人哭起来,她的脸色显然不如外边那些女人。她们在阳光下,而她却在阴影里。当她看见了冯石与关树时,眼睛里一下子就亮了,说:你们找老毕?
冯石面带愧色的说:我们来晚了,我们是来送钱的。
女人上来就抓住了冯石的手,好像怕他会马上跑掉。说:老毕天天都在数着日子等你呀。她哭起来,声音尖锐,穿过了所有嘈杂的声响,嘶哑无比。冯石笑了,他紧紧地拉着女人的手,说:大姐,我就是你的亲人,比亲人还亲,我是带着支票来的。
过道里静下来了,大家似乎迫切需要知道这两个穿着黑色西装,衫衣那么洁白的人究竟是干什么的。冯石看着女人,故意大声说:放心吧,我一定会把所有工人都安排好,我家祖孙三代都是工人,我最了解工人的情感。我知道他们需要什么,我冯石是一个有能力的人,我来到老酱油,就是为了解决好这里一切问题的。
工人们沉默着,他们不知道这个突然高声说话的是谁,他们冷冷地盯着他,就好像他是一个皮影戏里的男主角,他跳来跳去,说话空空荡荡。
女人开始一边敲门,一边大声对自己屋内喊起来:冯总来了,冯总来了。
门开了,毕厂长站在门口,头上仍然缠着纱布。一幅恐怖的样子。冯石与关树走进来。身后跟着的是大片的,黑压压的工人们。毕石章期待地望着冯石。
冯石显得平静,他回头像绅士那样地对着工人笑笑,然后,示意毕夫人在屋外关上了门。
屋内突然很安静,从开着的窗户里吹来了暖风,窗帘是黄色的,跟房屋主人的脸融为一体。冯石对关树使个眼色。关树从包里,庄重地拿出了那张支票。
毕石章的手颤抖了,他说:真的吗?我现在是在我家里吗?
冯石从关树手里拿过支票,他显得更加正式,像是在电视里看到的递交国书那样地把支票双手交到了毕石章手里。
毕石章接过来,浑身开始颤抖,他仔细地看着上边的数额。突然,他对冯石说:你们先在家里坐着,我出去跟他们开个会,我要解决问题。
毕石章打开门,他拿着支票,朝人群走去,他妻子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像是国母跟着国父那样,他们走向了工人阶级。毕石章走出单元门,就高声喊起来,大家听着,我今天召开全厂大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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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石看着毕石章激昂的姿态,然后轻轻关上门。他发现自己很兴奋,如果别人像他这样带着一张假支票来到了这群气疯了的工人中间,可能会害怕,最少也是深深地担忧吧,可是,冯石意识到自己是那么兴奋。
他如同坐上了过山车,正在等待着最高潮的来临。
他如同正在听一场高水平乐团演奏的音乐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