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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当代-2004年第4期-第20章

小说: 当代-2004年第4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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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却有些犹豫了,说:你行吗?我是不是太重了?
  我说:来,抓紧时间,阿吉泰别走了。
  他像是被蜇了一下,猛地就挺起来。我再次蹲下,他又踩在了我的肩膀上,正当他开始朝上抓时,我却又坚持不住了。我说:不行了,不行了。
  他跳下来。
  我抬头看看他的眼睛,里边充满焦虑。
  我说:咱们再来一次。
  他还在犹豫着。
  我又蹲在了地上。
  这次他踩在我身上时,我感到了肩膀疼痛,皮肤被他穿着皮鞋的脚噌得像刀割一样。早知道是这样,应该让他穿布鞋。我开始起来了。他在上边说:别动。然后,他猛地跳起来,用双手拼命去够住窗沿。他双脚弹跳产生的反作用力,把我狠狠地蹬倒在了地上。
  我躺在了地上,首先是看到了蓝天。那是乌鲁木齐秋季的蓝天,深远,无穷无尽,让我的眼前阵阵发黑,我闭了下眼睛,再睁开,再闭上,就好像那是一场游戏。当我又一次睁开眼睛,看见王亚军双手紧紧地抓住了窗户的下沿,像作引体向上一样地使劲朝上拉着自己的身体,他身上全是土,脸上都是汗。
  王亚军的身体渐渐地朝上升着,他的脑袋已经越过了窗户,并且比肩膀高起来,我心中为他喝采。看来,他是一个有力量的男人。他的脑袋更高了,那几乎已经是能看见里边的好角度了,王亚军的眼睛睁得很大。我说:看见了吗?他喘着气没有说话。我又说朝左边看。他把身体朝上再次一拉的同时,蓦地,他把脸转了过来,气喘嘘嘘地对躺在地上的我说:我不想看了。我,我是一个他似乎没有气力把另一个字说完了,犹豫和用力让他的脸变了型,他几乎是绝望地对我说:我不能看,对吗?我
  突然,有人高喊:抓流氓。抓流氓!
  随着喊声,冲过来七八个值班民兵,他们走到跟前时,王亚军的手还抓着下窗沿,他缰了,楞了,像是一个机器人一样地扒在窗户沿的红砖上。
  一个领头的值班民兵用力把他一拉,说:还不下来?
  只听“嗵”的一声,王亚军像是麻袋一样瘫软地掉到了地上,他仰脸躺着,满面汗水,先是睁大眼睛看着天空,渐渐地,他闭上了沉重的眼睛。
  那天爸爸带着我进了大楼内的一间办公室时,已经到了下午七点,斜阳从窗口射进来,照在王亚军的脸上,苦难似乎没有给他的面容留下痕迹,脸刮得很净,头发很讲究,又黑又亮并梳得很整齐,就连我发现的那仅有的一根白发也显得比平时顺滑。在他身后有两个看着他的人都背着枪,在他对面坐着保卫处的人。在我进门的刹那,王亚军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中闪过一丝微笑,别人难以发现,但是,我知道,他见到我很高兴,他就是在笑。
  校长忽然起身;看看王亚军;上前给了他一巴掌;他说:你怎么能带着孩子干这种事;你身为老师。
  王亚军没有争辩,也没有看我,他像是罪犯一样的低下了头。
  范主任就是那时走进来的,他对大家问好。
  我们全都站了起来。
  范主任扫了王亚军一眼,然后看看校长,又问保卫处的人说:他都交待了吗?
  保卫处的人点头。
  校长说:是英语老师的事情,与孩子没有关系。
  父亲看着校长,眼睛里充满感激。
  范主任说:恶性事件,十分恶劣,影响极坏。一定要严肃处理。然后,他看看王亚军,说:你还有什么说的吗?
  王亚军说:我,我作为一个老师,拉着学生作这种事,是犯罪行为,我接受法律的治裁。
  犯主任说:法律?治裁?你以为你是谁?什么时候了?你还配用这么大的词?
  我望着王亚军,内心无比惭愧,什么叫“我作为一个老师,拉着学生作这种事”?不对,王亚军是让我拉去的,我一次次地朝着澡堂跑,那是我们许多男孩子的恶习,我为了他那本英语词典,我为了讨好他,告诉了他这个秘密,明明是我拉他去的。那是我跟他作的一项交易:我想带着他去看阿吉泰,而换取对于那本词典的占有时间。为什么现在责任全在他的身上?
  我的额头开始出汗,内心的压抑让我想哭,想说出这一切,是我造成的恶性事件,是我的品行恶劣,应该严肃处理我。我开始看王亚军,他不看我,脸上显得很平静。我又看看爸爸,他正极其严厉地盯着我。我的余光里,校长也显得紧张地扫了我一眼,他可能也意识到了我的不正常。
  我猛地站起来,大声说:他什么也没有看见,没有看见!!是我——
  我的话还没说出来,爸爸猛地冲过来,朝着我的身上狠狠踢了一脚。我当场就被踢倒在地。父亲喊叫着说:跟着这样的老师,作这种丢人的事,你平时不注意思想改造,自由散漫,学习资产阶级那一套,我打死你。说着,他开始掐我的脖子。
  我当时被父亲吓懵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看着父亲的眼睛,里边很红,全是血丝,他那时也看着我。我盯着他的眼睛,内心渐渐变得迷惘起来,我发现在父亲的眼底深处,竟渗出了泪水,他的泪水让我在怀疑,恐惧,不安之中变得沉默了。
  校长过来拉开父亲,说:老刘,你不能这样,孩子没有错,他们是一张白纸,可以画最美丽的图画,主要在我们大人,在我们老师。问题出在他的身上,根子却在你这儿。快把孩子带回家吧,以后要好好教育,我也会在学校专门安排对他的帮教。
  爸爸忙说:谢谢你,校长。谢谢范主任。
  校长把目光转向范主任说:让他们父子先走?
  范主任当时正在打哈欠,他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点头。
  父亲走在前边,他拉着我的手,当我跟着他要走出这道门的刹那,我看了一眼王亚军,我是那么希望他能看看我,可是,他没有把头转过来。我站住了,盯着他,感到自己是那么地想抱着他哭一场,可是,父亲狠狠地拉了我一下,并回过头,把门谨慎而有力地关上了。
  过道里一片黑暗,没有阳光,我昏昏沉沉地走着。
  那几天是怎么过来的,我都不知道。只是记得像是得了一场大病,整日处于混沌之中。没有当着众人说出实话,这让我良心不安,即使是一个孩子,他也是会在内心里一次次地矛盾,甚至于忏悔的。我像是一个得了肺结核的人,半夜里常常被惊醒,全身上下出盗汗,内心不安,让我痛苦不已。
  第18章
  在一个星期之后,东风电影院里召开对于王亚军的宣判大会。
  当王亚军被绑着,押上舞台时,全场高呼口号,我们学校的男女学生像是从来没有见过他那样的,从坐位上站起来,边喊着:打倒流氓份子王亚军,边充满好奇地看他。场面热烈,试想一下如果今天姚明站在舞台上,那整个会场将会是如何喧闹。
  对于王亚军的批判和揭发是漫长的。
  终于,该轮到我揭发他了。校长亲自带着我上台,并拿出事先写好的稿子让我念。那是很厚的一摞白纸,里边全是王亚军如何教我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过程。
  校长拍拍我,就下去了。舞台上似乎就只有我和王亚军两个人。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蓦地,一切都安静下来,像是在一个安静的宫殿里。我站在舞台上,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心想自己曾多少次渴望站在这个舞台上,成为中心人物,大家都看着我,听我说话。今天终于来了,却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王亚军看看我。
  我也看看他。
  他的表情平静,就像是我们正在台上演戏。是莎士比亚的《哈姆莱特》,我是王子,他是老国王。
  渐渐地,他的脸上出现了微笑,他示意我开始念,那时,所有的光线似乎都打在了他的身上,王亚军像是太阳一样地立在了台中央,好像他的身上能发出光芒。
  我感到阵阵头晕,仿佛八家户田野上的天空突然出现在了我的头顶,雪山那边金灿灿的光亮不停地在我面前闪烁,李垃圾和黄旭升骑着马掠过我们的树旁,一声枪响把我从黑夜里强行地拉到了白天。
  忽然,我把那一摞白纸朝舞台上的天空一扔,只见那白纸像雪片一样地四散开来。
  所有的人,包括王亚军都惊呆了,他们没有想到这个十七岁的孩子竟会如此冒失,有这样超常的举动。场内先是一片安静,接着就像是产生了爆炸,轰的一声就喧腾一片。
  我在众人的叫喊之中,朝后台跑去,然后,又从那个小门冲出去,一直朝湖南坟园狂奔。
  天很黑了,我又饿了,而且很饿很饿,我真是瞧不起自己,王亚军都那样了,我竟然还饿。人类真是一种不好的动物。我坐在那棵老榆树上,看着天上的星星,盼望着听到父母叫我声音,是他们求我回家,而不是自己愿意回的。
  父母始终没有出来找我,他们比我沉得住气,他们吃饱了,于是他们就很有耐心地以这种方式惩罚自己的独生子,那时家里只有一个孩子的很少,都是一大群,像生了一窝猪一样,只有我们家是例外,没有兄弟姐妹的我从来就很孤独。
  我坚持着,渴望着听到他们呼唤我的声音,结果是我无比失望。所以,永远不要相信父母对于孩子的爱是无限的,除非你没有像我一样在文化大革命中度过童年。真理是什么?是父母让孩子在孤独中忍受饥饿,因为他不懂政治而给父母带来了麻烦。
  当我回到家时,我以为爸爸妈妈会打我。
  他们谁也没有要打我的意思,甚至于都没有多问。
  他们拿出了从食堂打回来的红烧肉和大米饭,说是专门给我留的。
  我坐下来吃饭,他们两个人竟都坐在我的身边,看着我吃。我知道这是他们对我表达爱的一种方式,我是他们的儿子,我正在发育,就要长大成人了,我的力量甚至于超过了父亲。我让他们觉得永远有未来,永远有希望。
  爸爸看我吃了一会儿,就开始抽烟,他点着一支烟后,抽了一口,稍稍显得轻松了一些,小声说:你还要在学校作检讨,要认真作,从灵魂深处反省自己。王亚军这个人,父亲说着摇摇头,今天最后宣判,他被判了十年。
  我立即就感到不饿了,看着饭吃不下去。我沉默地坐着。好一会儿才抬头看着爸爸说:
  “我觉得我,挺,挺不要脸的。”
  爸爸没有说话。
  妈妈也没有说。
  我想了想,又开始看着父亲,一直看着他,想等待着他也抬起头看我。可是,父亲始终也没有抬起头来,他只是皱着眉头,脸上有某种深刻的表情,他像是罗丹的思想者那样地,在进行严肃的思考,他真的像是一个思想家。
  突然,我说:
  “我觉得你也挺不要脸的。”
  父亲猛地就冲动起来,他起身,抬手就给了我一巴掌。
  我也在瞬间就激动起来,抬起脚,就朝爸爸肚子上狠狠踢过去,竟把可怜的父亲当场踢倒了。在母亲的哭叫声中,我楞着站在那儿。
  父亲顽强地站起来,不让母亲扶他。母亲看着他的脸色,很怕他会被踢坏。父亲显得比任何时候都亢奋,他扑到我的面前,吼叫着:反了,反了。不过了,不过了。
  在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我有种异样的感觉。因为此刻他的用词,以及腔调显得十分古典,如同旧式的财主,一点都不像是有过新式教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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