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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当代-2004年第4期-第6章

小说: 当代-2004年第4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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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在家里坐下。范主任看见了扔在地上的鸡毛掸子,又看看妈妈脸上的泪痕,再看看我的表情,说:夫妻吵架打孩子了?就是嘛,别人都说咱们这些知识分子文明,家里不吵架,跟工人农民不一样。其实有什么不一样?吃的都是五谷杂粮,穿的也都是棉布,我经常开玩笑说,我和工人农民早就打成一片了。哈哈哈哈。
  解放军也跟他一起笑起来,说:不过老范,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吵架和我们这些当兵的是不一样,你是北大毕业的吧?
  范主任说:不,说起来不好意思,是清华。最早是美国鬼子办的学校。说起来真是不好意思,当时就想考高分,结果就考了高分。当时还自命清高,现在想想,真幼稚。我们真是要好好改造思想。
  解放军说:都是为人民服务,范主任,你也不要总是自责。好了,跟刘总说说吧。
  范主任认真起来,他的表情让我再次想起了那天打爸爸耳光的时候,他说:组织上有个决定,昨天就想告诉你,可是没有时间。简单说吧,基地要盖试验大楼,需要总工程师,你刘承宗即懂建筑,又懂结构,所以我们选定的是你,你有经验,又是技术……现在不能再说什么技术权威了……
  解放军这时突然严肃地说:但是,我们也需要技术。
  我在一边听着,从那时起,我对解放军的印像就永远是很好,他们天生不是为了打仗的,他们天生是来作好事的。他们在今天抗洪,明天地震救灾,当年他们进了我们家,我们家就得到了解放。
  爸爸开始变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双手时而互相搓着,时而又站在那儿来回摇晃,他想为他们倒茶,家里却又没有茶叶了,他显得着急。范主任笑了,说:刘承宗是个书呆子,他就是这样。解放军也笑了,他说:我们就需要这样的人。
  妈妈只能为他们倒了杯白开水。
  茫主任说:你去了基地,一切待遇都按照部队的,工资,服装,还有补助的白沙子糖,每月一斤清油。
  父亲的眼神里涌出了无限的希望,他问他们:试验大楼的建筑和结构都由我负责?解放军和范主任都点头。我这时看着爸爸,突然又觉得他很伟大。爸爸眼睛里渐渐地显现出感激的光辉。他说:谢谢组织上对我的信任,可是我有一个要求。解放军说:什么要求?家里有困难尽管提,我们部队尽量帮你解决。爸爸脸上产生了像革命烈士就义前的微笑,他说:我要求不给我任何待遇。只让我工作。
  许多年都过去了,父亲的话此时此刻还是像寒冷的北风一样地从很远的地方吹过来,它们盘旋在我的书桌上,把我的纸和笔都吹得来回动着,使我抑制不住它们的抖动。
  爸爸的嗓音在颤动:让我负责整个大楼。
  整个大楼。
  整个大楼……
  深夜里,我被一种声音从睡梦里吵醒。再次听见了父亲母亲的大床发出的吱吱扭扭的声音,先是妈妈叫,然后是爸爸叫。
  然后,我听见爸爸对妈妈说:我这辈子不求别的,就想一直工作到死。我就是累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办公桌上。
  妈妈笑了,那笑声在我听来无论如何都显得有些淫荡,她说:那我一定要想法为你买一张新办公桌。
  爸爸咳嗽起来。那是幸福的咳嗽。
  父亲走了,去负责他的整个大楼。
  有一天晚上,我竟然悄悄地跟踪我自己的母亲,我对她的怀疑天天在加重,特别是父亲离家去基地的这三个月里。我总是觉得母亲有些怪异,她甚至在某一个晚上穿了她多年不穿一直放在箱子里的高跟鞋。父亲不在,她穿给谁看呢?
  母亲出门时,让我早早睡觉,她态度温和,刚梳过的头有些湿。我似乎感到了她身上也有某种香水的味道。我说:你干啥去。她说:有事。我故意装着没有看她穿着的高跟鞋,但是,那鞋像是月亮一样地闪着光。她说:妈妈一会儿就回来。我点头。
  当她一出去,我就立即伏在了窗前,看着她出了单元门,然后朝学校的方向走去。我也下了楼,并远远地跟在了她的身后。
  进了学校的大门时,我有些犹豫了,我这样作好吗?但是,高跟鞋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说明妈妈已经上了楼,朝二楼的某个角落走去。
  我跟在后边,在昏暗的过道灯光下,看见妈妈修长的身影正在摇晃,她的个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高。她本身就是一个高个子女人,现在穿上了这双鞋,就显得更高。在夜色里,别人是不会注意她穿着高跟鞋的,在那样的年代里,她竟然穿上了这种鞋,她真是疯了。
  母亲走得渐渐快了,当她走到校长办公室门前时,脚步竟然停了下来。母亲还没有敲门时,那门就开了。我听见了校长的声音:怎么才来,我刚才已经在楼下等你半天了。
  门关上了。我悄悄地到了门前,仔细地听着里边的动静。母亲说:这鞋好看吗?校长不说话。母亲说:你那么着急干什么?我就是因为要找这双鞋,才这么长时间。然后,没有人再说话了,似乎听到里边的地板上咚咚地响着,然后,就听到了母亲的呻吟声。尽管声音很小,我却听得清清楚楚。我肯定能想像出里边发生的事。
  我应该喊叫起来,可是我呆若木鸡。
  许多年后,母亲对父亲忏悔,说她当时是被迫的,她是为了保护我和父亲。因为反标是要枪毙人的。她说她虽然不干净了,但是却是由于爱才这样作的。
  父亲相信了她的忏悔,原谅了她,并更加尊重她,对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因为在父亲的理解中,母亲虽然这样作了,可是她的内心却在滴血,一个女人在这种时候所受到的折磨,远远超过了她们在受刑时的程度。比如说江姐在监狱里,别人拿针朝她的指甲缝里扎,那不过是肉体上的疼痛,而母亲却受到的是精神上的催残,母亲承受的是我们这个民族的灾难。
  为了安慰父亲,心疼他脸上一再增加的皱纹,我始终没有告诉他,母亲那天是穿着高跟鞋去的,母亲在那些日子里没有被摧残,她只是在享受。
  母亲在那个秋天里,享受着春天里的东西,她在三十多岁时,却体验着二十多岁的激情。这其实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秘密,今天我把它说出来了,不管你们这些内地人听了这段故事之后,灵魂里是什么感觉,反正我这个新疆人乌鲁木齐人是从灵魂里开始轻松了。
  一个人对他自己的母亲这样说三道四,真是不好,很不好。
  可是,故事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生的,那个时候父亲不在家,他已经走了三个月了。他经常给母亲写信,母亲也经常给他写信。这些信我以后也都看了,里边充满思念,当然不能说那都是假话。但是,我只是想问,如果你妈跟我妈一样,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你们会像我这样说出来吗?或者这样说,通过对于一个像母亲这样一个被扭曲形像的描写,道出了一个时代的非正常状态,如果我没有把它们定性为那是一个民族的悲剧,你们会骂我吗?那我能怎么办,我最好还是不说,让它成为一个永远躲在坟墓里的东西,就像是湖南坟园里躺着的那些冤鬼。他们或者她们有多少有趣的,委屈的事?当时没有什么人说,以后只有少部份让纪晓岚给说了。
  那是不是母亲一生中最愉快的时候?
  我不能随便下这样的结论,因为她也是学建筑的,她不如爸爸那样出名,她清华大学毕业后没有留苏,她年纪太小,她只能作为爸爸的学生辈,在爸爸大谈自己的体会时,瞪着大眼看着爸爸,并且眼里全是柔情和好奇,当然也有敬仰。她肯定当时就已经彻底地垮了,她知道自己爱上了这个有激情的老男人,尽管这个老男人也才三十岁多一点。其实母亲那个时候正在与另一个女人暗中争夺谁是校花,她善于在舞台上诗朗颂,而还有一个女人,母亲有她的照片,她善于在蓝球上表现。其实那个时候已经不太说校花这样的词了,可是她自己却偶尔津津有味地说着,就好像别人真的很关心她的风度与美丽一样。其实,她长得比阿吉泰差得远了。不过,那是我的标准。
  总之,母亲就是在那种心境下认识了父亲,他像是英雄一样地走过了自己的母校清华,同时,在自己的身后背着一个箩筐,母亲只是跟在他的身后观察了一小会儿,然后一阵风过,她与他开始相互致意,就被他装在了身后的那个箩筐里。她谈不上狂热,只是心里觉得这个从新疆回来的男人身上有种大师的风范。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名气,还由于他的品德。他在跟母亲谈起建筑中的人性时,不光是说起了音乐,还说起了文学,甚至于哲学。他说了很多像母亲这样的女人根本没有想过,也从来没有注意过的名字。都是外国人。这是以后母亲的日记告诉我的。
  父亲和母亲多年来恪守着一个规矩,他们都有自己的独立空间,他们从来不互相看对方的日记。他们都有着自己的抽屉。而且,他们从不随便打开,即不打开自己的,更不会打开对方的。但是,他们以后有了我,一个他们爱情的结晶,是个男孩子,他长着母亲瘦高的身材,有着她那样白皙的像是女人一样的皮肤,却有着像父亲一样复杂的心肠。而且,这个男孩子从来不考虑父母的隐私权,他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打开了他们彼此的抽屉,把他们那点破事看了个够。他作着这么没有原则的事情竟然丝毫不感到羞耻,没有认为自己不要脸,这是不是物种的退化?
  一个人在小的时候会偷看很多东西,你没有成人的权力,就只好在任何事上都当小偷。这几乎改变了他的一生。其实那个时候很多孩子都是在这种情况下走路的,他们的一生就该那样走,像小偷一样走。
  不要以为我在这儿有多么悲愤,想控诉那个社会,就像是今天的少年老是想控诉教育制度一样,没有。我没有父亲进攻母亲的激情。我只是想说明自己是个小偷,因为没有很多权力,所以每样东西你都必须靠偷才能获取。
  我曾为偷而深深忏悔,但是我记住了那个字眼,就像是我记住了母亲人生的污点一样。
  她为什么要去作那种事,就算开始是被迫,是为了救我和父亲,后来呢?校长是她的校友,他跟母亲同出自一所大学。尽管在学校里他们并不认识,但是他们肯定用过同一个图书馆,甚至于借过同一部苏联人写的小说。他们先后来到了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乌鲁木齐市,他们都是这块土地上的精英,校长是不是不那么自我中心?他面对母亲时内心的节奏是不是透出了某种内在的文雅?母亲在特殊的情境之下朝他那儿跑,并在夜色中穿上了高跟鞋,那时可是没有人穿这种鞋的,大家都穿着胶鞋,布鞋,我甚至想不起来有没有人穿皮鞋。当然,只有王亚军除外,阿吉泰除外。
  那天晚上,母亲进家时,我装着睡着了。她轻轻地走过来,站在我的身边,看了我一会儿,她身上香气袭人,是一种我从来没有在她的身上感受过的味道。在这种我十分排斥的香味之后,有一种我童年时那么熟悉的皮肤的清香,这种躲藏在后边的味觉让我心酸不已。我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地哭出来,就装着对于灯光无限反感地转了个身,继续睡着。母亲关上了灯,然后,她回到了自己的屋里。我就是在那个时候下意识地摸了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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