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3年第1期-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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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男女中学生围坐着做作业,一个白皙丰满的女生坐在高大俊朗的男生膝上。男生一手搂住她,另一手草草写着算式。岔路上,走出一个女人,抱着一光头,大眼睛婴儿。刚消失背影,不料又走出一男子,抱着同一个光头,大眼睛婴儿。正惊异,身边一缄默老者低声告之:是双胞胎。经过一冬养护,此时开放的草坪上,几个放风筝的人,忙乱着将风筝抛上天空,然后撒腿奔跑,似要逃脱风筝的追赶,可逃不多远,风筝依然咬住了脚后跟。惟有一个不跑不动的,仰着头,顶上极远处,有一小黑点。空中偶有蛛丝般一线光亮闪动,是牵着他手的风筝线。一个精瘦的女人,沉着地打着太极拳,出势收势浑然不露锋芒,却脚底有风。一个保姆样的女人,带一男一女两小白种孩子拍球玩,引来人围观,问她这孩子来自何国,父母在哪供职,她又一月多少工钱,女人一问三不知,概不回答。小孩则努力拍球,以引起人们注意。下午的公园,平日里,并不是节假日的,有些寥落,星散的热闹,这里一簇,那里一簇。多是闲人,脸上带着疏淡的,游离世事的表情。沿了公园周边,有一圈灰色的氤氲,是汽车和大楼水暖的排气,灰尘,还有人的潮湿的呼吸,混合而成。这样一来,公园上方的这块蓝天,越发湛蓝,剔透,像一面大镜子。人在底下,变得很小,而且很天真。
公园里的景物,以它的疏离,安闲,不经意,进入我的眼睑,有些渗漏的意思。角角落落,缝缝隙隙里进去了,孤立地,散漫地,东一点,西一点。然后,越积越多,铺陈开来。它们自由结合,依着本身的形状,线条,质地,静动态,寻找和摸索着相衔的部位,秩序,经过调整,有了形式。我早已经放弃了解的努力,茫然的视野里,什么都是不成形的,在此不作为之下,它们自生自灭。这些细节渐渐拼嵌起来,在敞开的外部之下,其实有着肯定的逻辑。就像一些老树,根在地底下盘亘伸延,至另一处不相干的地方伸出头来,相隔甚远,底下却唇齿相依。在我毫无防范的情形下,空间在无形中竖起四壁,合拢,形成,稳定。我还不自知地,在其中行走。那些人和物,走马灯般地走过,从漠然的表情渐渐走向鲜明有个性,攫取了我的注意。我的注意力开始聚集起来,这意识着我已对我所在的空间有了一定的安全感。我收揽起涣散的目光,停留在某一点上,细节进入眼睑,停留下来,占据了一小点时光。空洞的时间里,因而也有了些填充物,不再那么虚无。
这城市里的,平坦坦,了无意趣,水泥与绿地各占一半,树木凋敝的公园,却也有着一小点一小点零星的生气。干巴巴,布了尘埃因而变得灰白的土坷垃底下,有着一两只昆虫在活动,是大自然里最无名的族类。栽成呆板的圆形,菱形,多角形图案的小花,色泽暗然,埋没性格。但细看看,却是有着细长的花蕊,完整的花瓣,瓣上敷着极细的花粉,引来三两只孤独的蜂蝶。树呢,兀自调节着气候,微弱地影响了温湿度。那些游客,大约是这城市里最简朴最淳真的消费者,享受这最低廉的乐趣。当有一日,公园里举办菊展,于是票价从一元上升至五元。门口阻留了大群的人,无力地表示着抗议。这是公园的常客,他们在一日里固定的时间来到公园,走到固定的地方,做一些固定的事情。走路,顺走或者倒走;练功,动功或者静功;聊天,和这人或者那人。他们携带着一些吃的和喝的,装在塑料袋里,水是灌在塑料瓶里。我也学他们来着,学他们做一名公园的常客。学他们,将公园变成乐园。这一方称得上贫瘠的水土里,亦藏着一些小小的欲望。甚至还谈不上欲望,是一点兴致,在刚够温饱,几无剩余的生活里,自生自长出的兴致。这些兴致基本不需要什么养料,自给自足着,它的核心只是简单到极致的一个理由,就是为活着而活着。每日里,我也在固定的时间里,提了一些吃的和喝的,去到公园。可我还没找到我的固定的地方,每一寸土地似乎都被先行者占领了,我只能插空补缺,这使我在公园里扮演了一个流浪的角色。我连最偏僻的犄角里都走到了,那是通向一条新拓宽的,如公路样大白天也奔驰着载重卡车的马路,矮墙上破开一扇小门。看门人时有时无,可自由通行,但因知情者不多,所以少有人走动。我游荡着,消磨我的时间。时间在漫无目的的行走中,流畅起来。倘若,我走过的路线能显形,那就是时间的形状了。它百回千折,环绕无数,缠成一个大茧子,包裹着我这个,孤独的,学习的蛾子。
有一阵,我走出我这个栽下跟头的城市——医生对此不以为然,他说,你最终不还是要回来?他的意思是在哪里摔倒还在哪里爬起来。这意思不错,可总得给我个迂回的过程吧。我走出这个城市,去到河网密布的水乡,住在镇上人家。他家专为我辟出一间屋子,不让我受打扰。这屋里只有床,桌椅,还有一个小耳听机。没有书,电视,报纸——要到几公里路远的大镇邮电局才可买到隔日的日报。晚上,我躺在床上,戴了耳听机,听广播。窗下,越过街面,房屋,稻田里传来清脆的蛙鸣,打扰着广播声。电波不知受了什么阻碍,波动不定,很难调准频道。这么个小地方,似乎是裹在世界的芯子里。不是说偏远,而是藏得深。耳机里,吱吱啦啦传来歌声,乐声,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声,就像是天外来声。我寻找声音清晰的频道,寻找也无用,所有的频道都是忽隐忽现,并且相互串联。我并不为听见什么,只是让一些声音,充填在空廓的时间里。忽然,有一些声音凸现出来,进入听觉,是配乐朗读,题目叫“学习欢乐”。这四个字清晰地划开蛙鸣和电波声,留下笔划,我听见了。学习欢乐,“欢乐”离开主体,成为客体的存在,“欢乐”亦呈出物质性的面目。人的内部与外部,竟是要经历这样分与合的过程。可“学习”这两个字正合我心,我正处在勤于学习的阶段,然而,如何学,学什么?朗读声进我耳,却进不了我心,我只能向虚空茫然中,学习。
水乡的布局,是有逻辑的,沿通衢主河道成市,林林总总的店铺在此铺陈。岔出去的大小支流,两边是人家,起居出行都是倚着水,所以方便。河两边的通行是仗了桥。你看水乡镇市,提一头,起来一串,放下来,铺一片。经和纬,交织起来,挽个扣,留一个网眼。错综复杂,结构却很紧密。我在水乡行走,穿行在水网中。我行走的路线,显形在网的经络上,就像方才说的,这是时间的形状。空间和时间都被砌起来,砌成结结实实的存在,实体的性质。这有一种安全呢,身在其中,很有依傍,几乎都抚得到那湿润,柔润,带些不洁的粘腻的膜。尤其在下雨的时候,河道里的水满上来,雨云垂下来,空气中满是水分,你的全身被这种既空又实的物质拥住,渗透。举目望去,全是的,略微变了形,扭曲,洇染,化开了的景物。它们在你之外,可又紧拥着你,似乎是,小时候,儿童玩具里的那具幻灯机,透过玻璃镜看见的景像。可这一回是,黑色的通道在我的身后,而我置身于景像之中。我穿过了隧道,抵达前端有亮光的世界。水乡的雨天,将这一奇境化为现实。
我置身其中,有恍惚之感。一些杂碎声,蒙了水气,嗡嗡地传来。是穿过时空的振波:桨划开水的声音,筷子敲在碗边的声音,脚板心踏在石桥的声音,小孩子的啼哭,还有,葫芦在架上打铃铛,豇豆花开花谢,南瓜拉藤,谷子落下秧坂,布谷鸟声声叫。这是经过浓缩的世界,时间,空间被日复一日的劳动,生活夯在了一起,真是结实的。那些穿过雨雾,陡然清晰起来,又陡然模糊以至消失的脸庞,保持着越人的骨骼特征,高颧,深目,短颚,紧腮。经过如此长久的变迁,依然没有混淆人种。脸上印着吃苦和享乐的记号,那是一些纵或横向的纹路,还有发达程度不同的肌肉。它们很奇怪的,有一种近乎狞厉的力度,这使得这些脸庞的主人,像楔子一样,有力地楔进了这个结实的世界,牢不可破。结构是稳定的,各组成部分以盘根错节的方式纠结一处,又因受力均匀,平止了冲突与分裂。由于空气的质地稠厚,我觉得出被我的进入挤出去的气流的声波。它们让位于我,在我眼前分开,又在身后合拢。由于我的占领,在我边缘处,它们的质地不得不更加密实,再由于我退出,疏松开来。这就形成风,潮湿,绵软,粘滞的风。他们,就是水乡的乡人的身体,有着与我的不同的疏密度。他们与这里的水土空气融为一体,那是以稻粱为本的肌理,循着落谷,出秧,插秧,拔节,抽穗,灌浆,收割,脱粒,碾米的顺序生长,一季季地养育自己,从嫩到盛,从盛到衰。
此地人对稻米的吝惜近乎崇拜。他们对钱似乎是并不在意的,一件所谓法国“梦特娇”的尼龙丝T恤,要价一千元,照样买来穿上身。可是,一锅泡饭,馊了倒掉,心疼几近割肉。那种糙糙的,泛黄或者泛红的米,烧成大锅的饭,松而燥,看上去,并没有光泽与油性,可嚼在口齿间,软软而有弹性。桌上鱼虾鸡鸭皆有,均是下饭,叫“咸头”。一只小白米虾,可送一大满口的饭,一叶干菜,也可送一大满口的饭。这饭是满口生香,滋养极了。茭白,豇豆,南瓜,茄子,架在饭上蒸,蒸得酥烂,浇上腐乳汁,或者酱麻油,一拌。笋干煮盐汤,放进冬瓜块,滚起。南瓜藤,嫩尖掐下来,少油,一炒。葫芦瓜,刨去青皮,切成块,也是一炒。乌干菜烧肉,吃的是干菜,肉是出油的,最后吃时,已成肉干。这样的饭菜,是为果腹,可就是香呢!那米粒儿,一粒粒地服侍出来,一口口地下肚,是乡下人的极奢,填的是乡下人的欲望,是欲望里的底。
欲望从底下升起来了,四处都是呼应。太阳底下,河边的架上,挂着挤面机挤出的面条,粗拉拉,无尽头的长,撩起来,绕几圈,发出干面的类似馊的酸味儿。黑洞洞的茶馆里,一屉屉的馒头揭起锅,蒸气白腾腾的,酵粉味甜里头酸。米市里一字儿排开箩筐,陈米新米,蒙着些碾子上的石粉。路旁点心铺的油锅,炸的是白米实心粽。谁家锅里煮着老玉米,玉米汤不能倒,特别可口,而且解暑。这水乡小镇上,欲望的空气蓬蓬勃勃。挤挤簇簇的房屋,河道,人,其间膨胀着这样粮草的情欲。离远了看,小镇上空一团氤氲,就是它呼吸出来的,勃勃的欲望。
有一点小小的快乐生出来了,无来由地,似也不是自己的,而是别人的。只是看着,看着姑娘家穿了新衣服,羞答答走出来,到摊上,挑一朵珠花,戴在发辫上,乡气的娇媚。看小孩子因为有人送来一只端午吃的鹅娘,欢天喜地,奔走告之。看梭子样的脚划船飞快穿过桥洞,从饱满的水上滑行过去。看种田人将稻种撒成一面扇,匀匀落在秧坂上。这些天真的小乐子,很有濡染力,它滴水穿石地,凿破抑郁的厚壁,莹润着无欲无望的身心。有一股心劲,类似种田人说的地力那样的东西,被养出来了。夕阳把水道和房屋都照黄了,在这暖色调里,人很受护卫的,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