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3年第1期-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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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一人凳上,没有马上去关玻璃窗,反将那层纱窗也打开了。一阵冷气冲进来,响响地打了个喷嚏,但我没有退缩,迎了冷气,趴在窗台,寻找着外面人群中的麦叔。
杀猪的场地就像是个小小的集市,熙熙攘攘,人声嘈杂,热气缭绕。有一群一伙围观不动的人,也有匆匆忙忙穿来穿去的人,那穿来穿去的多是猪的主人,须要抱柴烧水了,须要找家什接猪血了,须要给杀猪的师傅点枝烟了等等,哪里也要顾到,即便没了事做,养了一年的活物忽然地就没有了,心里一时也不能安定,只好以匆匆忙忙的走动来掩饰着不安。他们与其他围观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其他围观者只是一个观看的目的,一道工序如同一幕戏剧那般地观看,从头至尾,看得是真真细细,却又冷静超脱,多么惨烈的事情也敢拍手叫出好来。比如捅猪,有时一刀下错了地方,猪非但不死,反猛地跳起来,带了满头的鲜血在人群中蹿来蹿去,有人便如看到了戏的高潮,兴奋一下子调动起来,叫好不说,还奋力追赶,说是在帮忙逮住那猪,其实是为了引出更多的意外,使那戏剧更加好看。意外当然是会有的,带了伤的猪早已失了平日的憨态,是见物撞物,见人撞人,有那躲闪不及的观者,面对疯了的猪倒先吓得哭叫起来。哭叫就是个意外,若哭叫的是个男人,就更是个意外了,那赶猪的人不但创造了戏剧,还收获了多少天的谈资,他会添油加醋,给那男人编出一连串的故事。这种事情,收拾残局的一定会是麦叔,在大家惊慌失措大呼小叫之时,只有麦叔一言不发,猪的主人向他求助,他也不答应什么,但不知什么时候,他就一个箭步冲向前去,三下两下就生擒了那猪,使那猪只剩了哼哼的份了。其它工序出了不好收拾的差错,一样地也要靠麦叔,杀猪的五个人里,惟有麦叔是全通的,无论捅、吹、烫、刮还是开膛破肚,麦叔无一不精。但不到万不得已,麦叔是绝不越位的,他的本职是人们最爱看的一幕,那就是,将一具割了脑袋、净了猪毛的猪身挂上架去,然后用一把快刀自上而下地劈开,露出一肚子的繁杂世界。
现在的麦叔,显然已将那一幕演过去了,肚子里的杂物已交给了翻洗肠子的老安。老安是个笨人,常常翻着翻着就把肠子翻破了,但这种脏活儿除了老安没人想干,人们只好认可他和他的翻破的肠子。架上的猪身变成了两半,两扇排骨也已扒下来装进主人带来的筐里,接下来,就是将那两半猪身一条一条地割下,扔进主人的筐里,连同挂在架上穿了铁钩子的那块,也最后地一扔,就算宣告了这一幕的结束了。我喜欢的,却恰恰是这结尾的部分,它没有了猪的反抗,它只剩了麦叔手里的刀子,那刀子就像我爸手里的钢笔,轻快而又自如;又像样板戏里杨子荣的手枪,洒脱而又准确;还像舞台上红卫兵的红缨枪,叫人忐忑不安而又快活淋漓。前些天城里的红卫兵来村里演出,我正站在麦叔的前面,回头看时,发现麦叔的两眼都看直了呢。
现在是轮到我看麦叔看得两眼发直了,麦叔一刀一刀的,拉豆腐块似的,右手的刀刚见抬起来,一块肉已经飞落在他的左手上。我趴在窗台上,就感觉那刀是在上上下下地飞舞着,有一刻还舞到了我的体内,却一丝也不疼痛,反有一种说不出的舒坦和亲近。我不由地笑了,想象这时麦叔若是朝这里望一眼,我说不定会大喊一声“麦叔”的。
让我惊喜的,是这时的麦叔果真往这里看了一眼,虽说人多视线也杂,但麦叔的视线确是朝了这里的。我们四目相对了一秒钟,时间是太短了点,但一秒钟也能证明麦叔是关注过这里的呀。我激动得正要大喊“麦叔”,忽听得我妈在下面喊道,吃饭吃饭,上学要晚了!
我关好窗,无奈地跳下来,看见我妈正在为我盛饭,她侧面对了我,短发顺在耳后,眼睛、鼻子、嘴巴比平日显得更美了些。我忽然想,麦叔那一眼不会是为了我妈吧?吃着饭,我便对我妈说,麦叔直往咱家看呢。我妈一脸的不耐烦,说,吃饭吃饭。我说,麦叔切肉跟切豆腐一样。我妈说,吃饭吃饭。我说,麦叔手一抬刀一晃比演戏还好看。我妈说,麦叔麦叔的你有完没完啊。我说,咱家什么时候杀猪啊?我妈没好气地说,星期天。我掰了指头数一数,到星期天还有五天。我说,为什么非得星期天?我妈仍没好气地说,你爸那天在家。我说,我爸能干什么。我妈终于彻底地翻了脸,说,小混蛋,你爸能干不能干还轮不到你说!
过年过节的时候我妈是从不生气的,谁有天大的过错也不生气,因为我妈确信,这一天的平安,会预示一年的祥和。可是,腊八日这天,她却现出了一脸的凶相。我的眼泪直在眼圈里打转,我不服气地嚷,我爸就是不能干嘛!我爸就是不如麦叔嘛!我妈似是忍无可忍,伸出巴掌就朝我打来,我脸上顿感火辣辣的,伸手捂了半边脸,不由哇的一声哭了。
碗里的饭我坚决没再吃,一副委屈万端的样子上学去了。下了学我没回家,径直就去了我家房后,我要到跟前看麦叔的演戏,我要在麦叔身边度过腊八这个节日。
我喜欢麦叔,麦叔却并不知道我的喜欢。我站在一群大人的前面,希望他能轻易地看到我,他的目光却总是离不开架上的猪肉,瞟都不往这里瞟一眼。他穿了部队的那种棉衣棉裤,胸前围了白色的帆布围裙,却也不臃肿,反还有些英武。我知道他曾当过两年兵,因为不识字没分配工作,又回到了村里。我还知道场上的五个人惟有麦叔敢在干活儿的时候穿棉衣棉裤,他做什么都轻而易举,因此就不必担心会碍手碍脚。
场上种种的味道更加浓烈了,它们混合在一起,让人不由自主地就要兴奋,麦叔不看我我也兴奋。我似乎还闻到了麦叔身上的味道,那是烟味儿、汗味儿、生肉味儿混合的味道,它有一种逼人的气势,使人不由自主地要后退一步,但绝不是反感。我发现,麦叔举手投足的好看只还是表面,重要的是他用刀的准确,每一刀下去,都会引来围观者的一片赞叹。麦叔对此却没有回应,一脸的冷峻,仿佛没听见一样。这让我想起他在我爸面前表现出的傲气,我又一次感到了一点心痛,但很快地就被崇拜的激情淹没了。今天上课我们学了“崇拜”一词,我的同桌问我,你最崇拜的是谁?我不知道怎样回答,就反问他。他说,他最崇拜红卫兵。他刚当上了红小兵,班里当上红小兵的只有三个人,再当下去自然就是红卫兵了。他却不放过我,又反问我。我只好犹犹疑疑地说,我也是。但到了麦叔跟前,我才真正明白了崇拜的意义。
偶尔,麦叔的目光也会离开猪肉,投向别处,我惊喜地发现,那别处正是我家的后窗!麦叔的目光也就是轻轻的一瞥,我相信任何人都不会注意到,但我却看得真真切切。这时的后窗紧闭着,一道夕阳打在窗玻璃上,闪烁出耀眼的光芒。我想象那光芒若是我妈的笑脸,麦叔不定会有多高兴呢。麦叔高兴起来不知是什么样子,我几乎从没见他笑过,他用他的手脚说话,但总不能也用他的手脚来笑吧。
我一直看到场上的灯亮起来,才被我妈强硬地拽走了。这时麦叔仿佛刚刚发现了我,由于我拧了身子不肯离开,麦叔从身上摸出把小刀送给了我。这真是意外的收获,我不顾我妈的阻拦,毫不犹豫地接了过去。
这是把小巧玲珑的刀子,总共不过半尺来长,秀气的刀把上刻了“麦”字,薄薄的刀身闪着喜人的白光。我不知麦叔怎么会有这样的刀子,它显然是不能用来杀猪的,但也不会专为送人的吧?回到家我妈就强行把刀子没收了,她骂我不懂事,当了那么多人丢人现眼,别人的东西是那么好要的,何况还是把刀子!我妈的样子比早晨还凶,终于把我吓得再不敢讨回刀子。她却也没给麦叔还回去,而是把它用牛皮纸裹了一层又一层的,放进了她自己的衣箱里。见我怔怔地看着,她就说,别人的东西是不能要的,早晚得还给人家。我却想,还给人家干嘛还要往衣箱里放呢?
晚上我爸回来,我妈没向他告我的状,当然也就没让他看那把刀子。吃过晚饭我爸又趴在桌上写啊写的,我则坐在他的对面写我的作业。我妈收拾着碗筷问我爸,昨儿写的没通过?我爸点着枝烟,狠狠抽了一口,吐出的烟雾缭绕在我与他之间。我听到他说,没有。我妈说,今儿写的要再通不过呢?我爸说,再通不过就要开会挨批判了。我妈说,你就不能写得让它通过?我爸说,以为我不想?是他们压根儿就不想让你通过!我爸的声音忽然高起来,吓得我一哆嗦,透过烟雾我看到他拿钢笔的手也在哆嗦。在我的记忆中,我爸从没这么高声同我妈嚷过,他总是和言悦色、和声细语,他只须和言悦色、和声细语就足够让我妈爱他了。果然,收拾碗筷的声音停下来,哪个角落里传来了我妈低低的抽泣声。要搁以往,我爸会马上跑去替我妈擦眼泪的,边擦边还低低地在我妈耳边说着什么,说着说着就把我妈说笑了。可这一回,我爸只长长叹了口气,眼睛盯着桌上的稿纸,动也没动。我没敢问他写的什么,从对面望过去,只隐约识出题目上的几个字:我的交代。我使劲擦了擦眼睛,又看了一遍,的确是这四个字。“交代”总是和有罪行的人连在一起的,我开始明白我爸和我妈的沉重,可是,我爸这样一个苍蝇都拍不死的人,能犯下什么罪行呢?
到睡觉时,我妈把她的被子搬到了我的床上,我爸看见了,不做声地又搬了回去。我妈就又搬回来,我爸则又再搬回去。这样反反复复了许多次,我妈终于没再坚持。第二天一早醒来,我看见我爸正在打开后窗,我妈正在为他盛饭,一切都如同以往,我放下心来,闭上眼就又睡过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显得风平浪静,我爸我妈的眉头没有展开,却也再没有高声的嚷叫,我便一次次地往房后疯跑,一心地看麦叔开膛破肚,一心地等待星期天的到来。
杀猪的人家仍在一天天地增加,麦叔他们每天早晨五点钟到场,晚上十点钟还不能回去。但杀猪的人家也自有说法,说猪已经饿了好些天了,再找不出东西给猪吃了,待饿成了一张皮,还怎么过这个年啊。没东西喂猪是今年家家遇到的难题,我搞不清为什么,但看到饭桌上的白面愈来愈少了,原来喂猪的萝卜、红薯倒端了上来,人一开始吃这些,猪的口粮自然就吃紧了。我听我爸对来我家闲坐的人说过,这是暂时现象,只要革命抓好了,生产总有一天会上去的。闲坐的人走后,我妈就说我爸,城市那一套别跟村里人讲,他们不想听的。我爸说,怎么是城市那一套,整个国家都是这个口号啊。我妈说,我知道,可在村里没用。我爸说,这正是中国难办的地方,农民太多了啊。我猜这也是我妈爱我爸的地方,我爸总是立足城市,眼观全国,见识不同于村里的男人。虽说我妈总在提醒着我爸,但我相信她是信服我爸说的城市那一套的。我妈信服的结果,是我们家的猪总是喂不大,到年底总是全村最瘦最小的一个,原因是我们家的萝卜、红薯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