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 2010年第1期-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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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丑叔并非不愿做事;他只顾做自己愿做的事。现在有人发现他腰里有了枪。那枪也不是好枪;是一种叫“单打一”的土造盒子炮。这东西乍看去和驳壳枪差不多;可经不起细看。细看是本地铁匠打制而成。一次只装一粒子弹;射程也短;出膛的子弹忽左忽右飘忽不定。可它是枪。是枪就能给人以威胁。持枪人也就有了一种身份。
这是一个乱世。日本人打进中国;打进这县;正推行一个“以华治华”的政策;网罗青年集结成“军”;帮他们完成“大东亚圣战”。与此同时有志之士也正拉起队伍誓与日本人决一死战。但丑叔目前不属于这两种势力范围;他另有所投。这是一种拉起山头、打造些土枪土炮乘机作乱、祸及一方、只为图个私利的团伙。丑入的是这一伙。外村先有议论说:有人被绑了票;找笨花村丑使钱“说票”就能放人。原来丑叔持枪专为帮人说票。绑票是形容土匪为勒索钱财;绑得人质。说票是说合土匪放人。丑叔帮人说票;使人质转危为安。也落了个好名声。
丑婶子的神情便有些落寞;我奶奶对我娘说:“看;愣怔了。”愣怔是村人对于精神落寞、神不守舍人的形容。
原来丑婶子的落寞并非只因丑叔目前的行为所致。人性的发展有时就像开了口子河;想堵都堵不住。果然;丑叔在笨花村消失了。没有人再到笨花村找丑叔使钱说票了。他投了日本。如果用人以群分来形容;丑分在了不顾中国人的水深火热、为虎作伥的人群。
落寞的丑婶子来我家少了。做事也失去了以往的眼力见儿。一次在一个黄昏;她把我娘拉到黑暗处说:“嫂(她管我娘叫嫂);并非我不愿再来这院。我不愿见人了。”我娘懂了。我娘在黑暗中努力看着丑婶子说:“来吧。”说完;两人对脸站了一阵;丑婶子才走。走时还是向后仰着身子;两手梳理着齐肩的黑发。
四
丑婶子没有再来;她走了。丑叔把她偷着接走了。接到县城;她做了一个皇协军班长的“太太”。皇协军应该叫伪军。当地人管皇协叫“黄鞋”。其实皇协军并不穿黄鞋。我见过当了皇协的丑叔;穿着黑布鞋;一身黄不黄绿不绿的军装;那军装做工粗糙;尺寸也不尽合身。大檐帽也小;顶在丑叔头上像一张煎饼;这打扮倒失去了丑叔的“伟岸”。
我为什么能见到丑叔;因为他救过我;使我大难不死。一次;日本人伙同皇协军来笨花村“扫荡”;到我家抓我作抗日工作的父亲;扑了空。就把我作为人质抓起来。他们还用柴火点燃了我家的地道。熊熊大火在地道里燃烧。两个日本兵扭着我想把我扔进大火之中;恰在这时两个日本兵被他们的同伙喊走把我交给两个伪军。伪军正在继续这一任务时;丑叔走了过来;他对这两位兄弟悄悄说了句什么。两位兄弟停下手来;丑叔就对我说;还不快跑。我心存疑虑看了一眼丑叔;他又向我的脊背猛击一掌说:“跑呀!”我跑了。翻过我家院墙;钻进墙外的庄稼地。
这是我唯一一次见到当皇协的丑叔;他放了我;使我免遭灭顶之灾。许多年后;还想起他在我背上的那一击。我们是表亲呀!
五
丑婶子走了;很少回村。我家人谁也不怪他;大家都记得她那句话;我不愿见人了。时下;抗日战争正值白热化;日军正实行着“三光”政策;抗日军民同仇敌忾的气势正一日高过一日。难道丑婶子还会回村吗?村里有个进城卖花椒大料的小贩常见她。说丑婶子穿着比过去新鲜;头发上还使着油。乡人看女人;很在意头上的使油;使油是一个标志;什么标志;“档次”的标志。穿着新鲜的丑婶子;在城里当街常和乡人打招呼;她说她很想念笨花。还悄声问村人;那一次“扫荡”村里受害大不大;问我家受过损失没有。听话人把话传回来。传时还不忘形容她头上使油的事。我奶奶说:“一个太太哩。”话里褒贬皆有吧。然后又说:“跟着丑也是个归宿。”我娘也说:“总比丑冷淡着她强。”
六
久不回村的丑婶子;突然回了村。
现在我已是儿童团;专做站岗放哨监视坏人的工作。这天我和几个伙伴正在村口站岗;看见从远处走来的丑婶子。丑婶子走到我跟前猜出我的任务;叫着我的小名说:“不盘问你婶子吧?”一时间我真不知道如何回答;看看站在我身旁的同伴。同伴悄悄推了我一下;我觉出同伴这是同意放丑婶子进村;而我还在犹豫。这同伴又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对我说:“她不是你婶子吗?”我想到她过去的好处;又想到丑叔放我脱险的事;我决定放丑婶子进村。我走到她面前说:“都说叫你过去哩。”丑婶子脸上显出些欣喜地问我:“我哥哥在呗?”她说的哥哥就是我爹。我对她说;我爹在家。她向村里观察一阵似有警觉地走去。我想起有人说丑婶子头上使油的事;果真有一股油脂味从她身上飘过来。我还看见她脸很苍白;眼圈也黑;神情恍惚不定。
我放丑婶子进了村;还必得对她做些调查——对这位从另一个阵营来的人;这是我的责任;我紧跟了上去。
丑婶子进村后;左顾右盼地走着。她不进她家却进了我家。在我家前院;径直走进我父亲开办的那个中西小药房。我父亲是医生;现在他和他的药房归了抗日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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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我父亲接待着丑婶子;我听见他们正在屋内说事。丑婶子诉说着自己得了一种病;我父亲询问病情;丑婶子回答着。我父亲问:“小便呢?混浊不混浊。”丑婶子听不懂;我父亲又问:“小便混不混?”这次丑婶子听懂了;压低着声音说:“唉;净尿混尿;都说不出口。”
……
我不好意思听丑婶子说尿尿的事;跑进里院;把丑婶子找我爹的事告诉了我奶奶和我娘。我奶奶说;怎么不来里院。
丑婶子当然要来里院的。她看了我奶奶和我娘;带着几分慌张和羞涩;她不提时局;也没有提找我爹看病的事;只问了我奶奶壮不壮就告辞了我家。只待吃晚饭时;我奶奶才问了我爹丑婶子得了什么病;我爹开门见山地说:“花柳、花柳③。”我奶奶沉吟一阵说:“丑;快遭天打五雷轰吧。”她知道丑婶子的病是丑招给她的。
后来;我父亲给丑婶子开了药;吃了;听说好了。
七
进入相持阶段的抗日战争;敌我双方呈胶着状。每个战役敌我双方都有伤亡;我方战士阵亡称牺牲;日军阵亡称战死;至今我不知怎么形容皇协军的死。在某一次的战役中丑叔死了。我方的子弹击中了他的头部;头部开了花。后来尸体运回笨花村;村人还是通情达理地让他埋入笨花村的土地。下葬时有人看见他是没了头的。丑婶子没有生育;她为他戴着重孝。她扶着他的棺材从村里哭到村外。当棺材入土时;丑婶子决心也要跳入墓穴中。她哭喊着:“丑;我要跟你去呀!”我娘和几个女人紧拉着她;大有拉不住的架势。
我站在一旁看;生怕丑婶子跳入墓中。
事后;我娘问我爹;如果没有人拉住丑婶子;她会不会跳下去。我爹幽默地说:“没人拉她就不跳了。”
我觉得我爹不该这么说;虽然这可能存在着。
八
日本投降了;县城解放了。丑婶子没有回笨花村住;她还住在县城。
在解放了的县城里;八路军的文工团要演戏庆祝;那天晚上演《血泪仇》。我和几个伙伴去看戏。戏散得很晚;有人提议找个地方住下天亮再回笨花。我便想到找丑婶子。
丑婶子住在一个和乡村一样的院子里;屋里也只有一盘炕;炕也连着锅台。我想起我奶奶的一句话:“一个太太哩。”原来丑婶子当太太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
丑婶子是不去看戏的;可我们进门时她屋里还点着灯。她见我们进来说:“我约摸村里有人来;真等来了。”她一面说着话;就忙着拢火烧水煮挂面;锅里还卧了鸡蛋。我们都吃了丑婶子的鸡蛋挂面;谁也不提县城解放了;我们看戏看得多么高兴。丑婶子却说;她都听见戏台上敲梆子了。我看着为我们忙活的丑婶子;又想到先前来我家帮忙的那个丑婶子。
九
后来;我工作了;不常回笨花村;每次回村我都打听丑婶子的去向:得知她仍然一个人住在城里。
又过了几年;我再打听丑婶子;我爹说;跟隆太走了。
我知道隆太是谁;解放前他是县城药铺一个伙计。他个子不高;脸和手都很白;岁数不大就谢了顶;显得脑门也白。他人白;穿一件白汗褂;袖子向外翻;一尘不染的样子。他为人和气;待人厚道;说话带着外县人的口音。解放后;药铺公私合营;隆太也朝着国家干部的样子打扮自己;也穿一套灰中山装;戴一顶灰干部帽。后来到了退休年龄也按规定退了休;大约就在这时带走了丑婶子。
丑婶子跟了隆太;我想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归宿。走时;她还到丑叔的墓前哭了半宿。有人看见了她。这时我们那里平整土地已不许保留坟头。据目击者说;丑婶子找丑叔的位置大体不错。
注:
① 八成细、二成粗的小米面。
② 生疏。
③ 上世纪性传播疾病的通称。
2007年初稿
2009年7月再改
责任编辑 杨新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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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小镇人物四题
孙方友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文学院专业作家。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计500多万字。代表作有“陈州笔记”系列、“小镇人物”系列;作品被译成英、法、日、俄、捷克等国文字。
酒仙
陈耳东的酒量“海”;到底能饮多些;他自己亦说不清。自诩酒仙;于是;叫开了。
酒仙的老爹曾在白家酒馆内当过相公;后来又到我们镇酒厂里当师傅。他从不喝兑水的酒;均是摘“酒头”;接一马勺;“咕咚咕咚”喝了。他们全家都住在厂子里;皆海量。酒仙在娘肚子里就深受酒的熏陶——犹如音乐家母体培育乐感一般;五岁饮酒;八岁划拳;可谓童子功了。他也醉;为“熟醉”;醉而不迷;照喝。
十八岁那年;酒仙入了伍;去了东北。
珍宝岛战役那阵子;酒仙已成了老兵。打仗前;部队开斋让战士们畅饮;比酒量。因为在冰天雪地里打仗;没烈酒“烤里火”是要削弱战斗力的。酒仙喝到底没醉;便被挑去参加战斗。仗打结束;他立了个三等功。后来入了党。后来提了干;后来结了婚;后来有了孩子。不幸的是:儿子低能——据传李白的儿子也是呆子;他极懊丧;决心戒酒;并执意要“打”回老家去。于是;再后来他便转业回到了我们镇上。
我们那个镇原是公社所在地;后来变成了乡。酒仙就在乡政府里当文化干事。部队里有“瞎参谋乱干事”之说;地方上也一样。平常无事可干;他就随大溜儿搞中心。人家开会他开会;人家下乡他下乡;默默无闻;无闻也便默默;眨眼儿过了几年;没升也没降;仍是干事。
这几年里;酒仙没端过一盅酒;
有一次;文化局局长下乡来检查文化站工作;乡政府照例款待。因为局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