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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丰子恺文集1175-第4章

小说: 丰子恺文集1175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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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软软!你常常要弄我的长锋羊毫,我看见了总是无情地夺脱你。现在你一定轻视我,想 道:“你终于要我画你的画集的封面!”
  最不安心的,是有时我还要拉一个你们所最怕的陆露沙医生来,教他用他的大手来摸你 们的肚子,甚至用刀来在你们臂上割几下,还要教妈妈和漫姑擒住了你们的手脚,捏住了你 们的鼻子,把很苦的水灌到你们的嘴里去。这在你们一定认为是太无人道的野蛮举动罢!
  孩子们!你们果真抱怨我,我倒欢喜;到你们的抱怨变为感激的时候,我的悲哀来了!
  我在世间,永没有逢到象你们这样出肺肝相示的人。世间的人群结合,永没有象你们样 的彻底地真实而纯洁。最是我到上海去干了无聊的所谓“事”回来,或者去同不相干的人们 做了叫做“上课”的一种把戏回来,你们在门口或车站旁等我的时候,我心中何等惭愧又欢 喜!惭愧我为甚么去做这等无聊的事,欢喜我又得暂时放怀一切地加入你们的真生活的团 体。
  但是,你们的黄金时代有限,现实终于要暴露的。这是我经验过来的情形,也是大人们 谁也经验过的情形。我眼看见儿时的伴侣中的英雄、好汉,一个个退缩、顺从、妥协、屈服 起来,到象绵羊的地步。我自己也是如此。“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你们不久也要走 这条路呢!
  我的孩子们!憧憬于你们的生活的我,痴心要为你们永远挽留这黄金时代在这册子里。 然这真不过象“蜘蛛网落花”,略微保留一点春的痕迹而已。且到你们懂得我这片心情的时 候,你们早已不是这样的人,我的画在世间已无可印证了!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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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想四个月以前,我犹似押送囚犯,突然地把小燕子似的一群儿女从上海的租寓中拖 出,载上火车,送回乡间,关进低小的平屋中。自己仍回到上海的租界中,独居了四个月。 这举动究竟出于甚么旨意,本于甚么计划,现在回想起来,连自己也不相信。其实旨意与计 划,都是虚空的,自骗自扰的,实际于人生有甚么利益呢?只赢得世故尘劳,做弄几番欢愁 的感情,增加心头的创痕罢了!
  当时我独自回到上海,走进空寂的租寓,心中不绝地浮起这两句《楞严经》文:“十方 虚空在汝心中,犹如白云点太清里;况诸世界在虚空耶!”晚上整理房室,把剩在灶间里的 篮钵、器皿、余薪、余米,以及其他三年来寓居中所用的家常零星物件,尽行送给来帮我做 短工的邻近的小店里的儿子。只有四双破旧的小孩子的鞋子(不知为甚么缘故),我不送 掉,拿来整齐地摆在自己的床下,而且后来看到的时候常常感到一种无名的愉快。直到好几 天之后,邻居的友人过来闲谈,说起这床下的小鞋子阴气迫人,我方始悟到自己的痴态,就 把它们拿掉了。
  朋友们说我关心儿女。我对于儿女的确关心,在独居中更常有悬念的时候。但我自以为 这关心与悬念中,除了本能以外,似乎尚含有一种更强的加味。所以我往往不顾自己的画技 与文笔的拙陋,动辄描摹。因为我的儿女都是孩子们,最年长的不过九岁,所以我对于儿女 的关心与悬念中,有一部分是对于孩子们——普天下的孩子们——的关心与悬念。他们成人 以后我对他们怎样?现在自己也不能晓得,但可推知其一定与现在不同,因为不复含有那种 加味了。
  回想过去四个月的悠闲宁静的独居生活,在我也颇觉得可恋,又可感谢。然而一旦回到 故乡的平屋里,被围在一群儿女的中间的时候,我又不禁自伤了。因为我那种生活,或枯坐 默想,或钻研搜求,或敷衍,应酬,比较起他们的天真、健全、活跃的生活来,明明是变态 的,病的,残废的。
  有一个炎夏的下午,我回到家中了。第二天的傍晚,我领了四个孩子——九岁的阿宝、 七岁的软软、五岁的瞻瞻、三岁的阿韦——到小院中的槐荫下,坐在地上吃西瓜。夕暮的紫 色中,炎阳的红味渐渐消减,凉夜的青味渐渐加浓起来。微风吹动孩子们的细丝一般的头 发,身体上汗气已经全消,百感畅快的时候,孩子们似乎已经充溢着生的欢喜,非发泄不可 了。最初是三岁的孩子的音乐的表现,他满足之余,笑嘻嘻摇摆着身子,口中一面嚼西瓜, 一面发出一种象花猫偷食时候的“ngamngam”的声音来。这音乐的表现立刻唤起了 五岁的瞻瞻的共鸣,他接着发表他的诗:“瞻瞻吃西瓜,宝姊姊吃西瓜,软软吃西瓜,阿韦 吃西瓜。”这诗的表现又立刻引起了七岁与九岁的孩子的散文的、数学的兴味:他们立刻把 瞻瞻的诗句的意义归纳起来,报告其结果:“四个人吃四块西瓜。”
  于是我就做了评判者,在自己心中批判他们的作品。我觉得三岁的阿韦的音乐的表现最 为深刻而完全,最能全般表出他的欢喜的感情。五岁的瞻瞻把这欢喜的感情翻译为(他的) 诗,已打了一个折扣;然尚带着节奏与旋律的分子,犹有活跃的生命流露着。至于软软与阿 宝的散文的、数学的、概念的表现,比较起来更肤浅一层。然而看他们的态度,全部精神没 入在吃西瓜的一事中,其明慧的心眼,比大人们所见的完全得多。天地间最健全的心眼,只 是孩子们的所有物,世间事物的真相,只有孩子们能最明确、最完全地见到。我比起他们 来,真的心眼已经被世智尘劳所蒙蔽,所斫丧,是一个可怜的残废者了。我实在不敢受他们 “父亲”的称呼,倘然“父亲”是尊崇的。
  我在平屋的南窗下暂设一张小桌子,上面按照一定的秩序而布置着稿纸、信箧、笔砚、 墨水瓶、浆糊瓶、时表和茶盘等,不喜欢别人来任意移动,这是我独居时的惯癖。我——我 们大人——平常的举止,总是谨慎、细心、端详,斯文。例如磨墨,放笔,倒茶等,都小心 从事,故桌上的布置每日依然,不致破坏或扰乱。因为我的手足的筋觉已经由于屡受物理的 教训而深深地养成一种谨惕的惯性了。然而孩子们一爬到我的案上,就捣乱我的秩序,破坏 我的桌上的构图,毁损我的器物。他们拿起自来水笔来一挥,洒了一桌子又一衣襟的墨水 点;又把笔尖蘸在浆糊瓶里。他们用劲拔开毛笔的铜笔套,手背撞翻茶壶,壶盖打碎在地板 上……这在当时实在使我不耐烦,我不免哼喝他们,夺脱他们手里的东西,甚至批他们的小 颊。然而我立刻后悔:哼喝之后立刻继之以笑,夺了之后立刻加倍奉还,批颊的手在中途软 却,终于变批为抚。因为我立刻自悟其非:我要求孩子们的举止同我自己一样,何其乖谬! 我——我们大人——的举止谨惕,是为了身体手足的筋觉已经受了种种现实的压迫而痉挛了 的缘故。孩子们尚保有天赋的健全的身手与真朴活跃的元气,岂象我们的穷屈?揖让、进 退、规行、矩步等大人们的礼貌,犹如刑具,都是戕贼这天赋的健全的身手的。于是活跃的 人逐渐变成了手足麻痹、半身不遂的残废者。残废者要求健全者的举止同他自己一样,何其 乖谬!
  儿女对我的关系如何?我不曾预备到这世间来做父亲,故心中常是疑惑不明,又觉得非 常奇怪。我与他们(现在)完全是异世界的人,他们比我聪明、健全得多;然而他们又是我 所生的儿女。这是何等奇妙的关系!世人以膝下有儿女为幸福,希望以儿女永续其自我,我 实在不解他们的心理。我以为世间人与人的关系,最自然最合理的莫如朋友。君臣、父子、 昆弟、夫妇之情,在十分自然合理的时候都不外乎是一种广义的友谊。所以朋友之情,实在 是一切人情的基础。“朋,同类也。”并育于大地上的人,都是同类的朋友,共为大自然的 儿女。世间的人,忘却了他们的大父母,而只知有小父母,以为父母能生儿女,儿女为父母 所生,故儿女可以永续父母的自我,而使之水存。于是无子者叹天道之无知,子不肖者自伤 其天命,而狂进杯中之物,其实天道有何厚薄于其齐生并育的儿女!我真不解他们的心理。
  近来我的心为四事所占据了:天上的神明与星辰,人间的艺术与儿童,这小燕子似的一 群儿女,是在世间与我因缘最深的儿童,他们在我心中占有与神明、星辰、艺术同等的地 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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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阿宝出黄金时代
  阿宝,我和你在世间相聚,至今已十四年了,在这五千多天内,我们差不多天天在一 处,难得有分别的日子。我看着你呱呱堕地,嘤嘤学语,看你由吃奶改为吃饭,由匍匐学成 跨步。你的变态微微地逐渐地展进,没有痕迹,使我全然不知不觉,以为你始终是我家的一 个孩子,始终是我们这家庭里的一种点缀,始终可做我和你母亲的生活的慰安者。然而近年 来,你态度行为的变化,渐渐证明其不然。你已在我们的不知不觉之间长成了一个少女,快 将变为成人了。古人谓“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我现在反行了古人 的话,在送你出黄金时代的时候,也觉得悲喜交集。
  所喜者,近年来你的态度行为的变化,都是你将由孩子变成成人的表示。我的辛苦和你 母亲的劬劳似乎有了成绩,私心庆慰。所悲者,你的黄金时代快要度尽,现实渐渐暴露,你 将停止你的美丽的梦,而开始生活的奋斗了,我们仿佛丧失了一个从小依傍在身边的孩子, 而另得了一个新交的知友。“乐莫乐兮新相知”;然而旧日天真烂漫的阿宝,从此永远不得 再见了!
  记得去春有一天,我拉了你的手在路上走。落花的风把一阵柳絮吹在你的头发上,脸孔 上,和嘴唇上,使你好象冒了雪,生了白胡须。我笑着搂住了你的肩,用手帕为你拂拭。你 也笑着,仰起了头依在我的身旁。这在我们原是极寻常的事:以前每天你吃过饭,是我同你 洗脸的。然而路上的人向我们注视,对我们窃笑,其意思仿佛在说:“这样大的姑娘儿,还 在路上教父亲搂住了拭脸孔”!我忽然看见你的身体似乎高大了,完全发育了,已由中性似 的孩子变成十足的女性了。我忽然觉得,我与你之间似乎筑起一堵很高,很坚,很厚的无影 的墙。你在我的怀抱中长起来,在我的提携中大起来;但从今以后,我和你将永远分居于两 个世界了。一刹那间我心中感到深痛的悲哀。我怪怨你何不永远做一个孩子而定要长大起 来,我怪怨人类中何必有男女之分。然而怪怨之后立刻破悲为笑。恍悟这不是当然的事,可 喜的事么?
  记得有一天,我从上海回来。你们兄弟姊妹照例拥在我身旁,等候我从提箱中取出“好 东西”来分。我欣然地取出一束巧格力来,分给你们每人一包。你的弟妹们到手了这五色金 银的巧格力,照例欢喜得大闹一场,雀跃地拿去尝新了。你受持了这赠品也表示欢喜,跟着 弟妹们去了。然而过了几天,我偶然在楼窗中望下来,看见花台旁边,你拿着一包新开的巧 格力,正在分给弟妹三人。他们各自争多嫌少,你忙着为他们均分。在一块缺角的巧格力上 添了一张五色金银的包纸派给小妹妹了,方才三面公平。他们欢喜地吃糖了,你也欢喜地看 他们吃。这使我觉得惊奇。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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