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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活着-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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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孩子脖子歪了歪,有气无力地答应了一声,我低声对他说:“快回家去喝粥。”
                    有庆一听有粥喝,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子坐了起来,叫道:“喝粥。”
                    我吓了一跳,急忙说:“轻点。”
                    可不能让别人家知道,家珍是把米藏在胸口衣服里带回来的。等一家人回到了家里,我关上门插上木销,家珍这才从胸口拿出那一小袋米,往锅里倒了半袋,加上水后凤霞就生火熬粥了。我让有庆站在门后,从缝里看着有没有村里人走来。水一开,米香就飘满了屋子,有庆在门后站不住了,跑到锅前凑上去鼻子闻了又闻,说:“好香啊。”
                    我把他拉开,说:“去门后看着。”
                    这孩子猛吸了两口热气才回到门后,家珍笑起来,说道:“总算能让你们吃上一顿好的了。”
                    说着家珍掉出了眼泪,她说:“这米是从我爹牙缝里挤出来的。”
                    这时外面有人走来,走到门口叫:“福贵。”
                    我们吓得气都不敢出了,有庆站在那里弓着腰一动不动,只有凤霞笑嘻嘻地往灶里添柴,她听不到。我拍拍她,让她手脚轻一点。听着屋里没有声音,外面那人很不高兴地说:“烟囱呼呼地冒烟,里面没人答应。”
                    过了一会,那人像是走开了,有庆又在门后往外望了一阵,才悄悄地告诉我们:“走啦。”
                    我和家珍总算舒了一口气。粥熬成后,我们一家四口人坐在桌前,喝起了热腾腾的米粥。这辈子我再没像那次吃得那么香了,那味道让我想起来就要流口水。有庆喝得急,第一个喝完,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吸气,他嘴嫩,烫出了很多小泡,后来疼了好几天。等我们吃完后,队长他们来了。
                    村里人也都有一、两个月没吃上米了,我们关上门,烟囱往外呼呼地冒烟,他们全看到了。刚才有人来叫门,我们没答应,他回去一说,来了一伙人,队长走在前头。他们猜到我们有好吃的,都想来吃一口。
                    队长一进屋鼻子就一抖一抖了,问:“煮什么吃啦,这么香。”
                    我嘿嘿笑着没说话,我不说话队长也不好再问。家珍招呼着他们坐下,有几个人不老实,又去揭锅又掀褥子,好在家珍将剩下的米藏在胸口了,也不怕他们乱翻。队长看不下去了,他说:“你们干什么,这是在别人家里。出去,出去,他娘的都出去。”
                    队长把他们赶走后,起身关上门,也不先和我们套套近乎,一下子就把脸凑过来说:“福贵,家珍,有好吃的分我一口。”
                    我看看家珍,家珍看看我,平日里队长对我们不错,眼下他求上我们了,总不能不答应。家珍伸手从胸口拿出那个小袋子,抓了一小把给队长,说:“队长,就这么多了,你拿回去熬一锅米汤吧。”
                    队长连声说“够了,够了。”
                    队长让家珍把米放在他口袋里,然后双手攥住口袋嘿嘿笑着走了。队长一走,家珍眼泪马上就下来了,她是心疼那把米。看着家珍哭,我只能连连叹气。
                    这样的日子一直熬到收割稻子以后,虽说是欠收,可总算又有粮食了,日子一下子好过多了。谁知家珍的病越来越重了,到后来走路都走不了几步,都是那灾年把她给糟踏成这样的。家珍不甘心,干不了田里活,她还想干家里的活。她扶着墙到这里擦擦,又到那里扫扫,有一天她摔倒后不知怎么爬不起来了,等我和凤霞收工回到家里,她还躺在地上,脸都擦破了。我把她抱到床上,凤霞拿了块毛巾给她擦掉脸上的血,我说:“你以后就躺在床上。”
                    家珍低着头轻声说道:“我不知道会爬不起来。”
                    家珍算是硬的,到了那种时候也不叫一声苦。她坐在床上那些日子,让我把所有的破烂衣服全放到她床边,她说:“有活干心里踏实。”
                    她拆拆缝缝给凤霞和有庆都做了件衣服,两个孩子穿上后看起来还很新。后来我才知道她把自己的衣服也拆了,看到我生气,她笑了笑说:“衣服不穿坏起来快。我是不会穿它们了,可不能跟着我糟蹋了。”
                    家珍说也给我做一件,谁知我的衣服没做完,家珍连针都拿不起了。那时候凤霞和有庆睡着了,家珍还在油灯下给我缝衣服,她累得脸上都是汗,我几次催她快睡,她都喘着气摇头,说是快了。结果针掉了下去,她的手哆嗦着去拿针,拿了几次都没拿起来,我捡起来递给她,她才捏住又掉了下去。家珍眼泪流了出来,这是她病了以后第一次哭,她觉得自己再也干不了活了,她说:“我是个废人了,还有什么指望?”
                    我用袖管给她擦眼泪,她瘦得脸上的骨头都突了出来。我说她是累的,照她这样,就是没病的人也会吃不消。我宽慰她,说凤霞已经长大了,挣的工分比她过去还多,用不着再为钱操心了。家珍说:“有庆还小啊。”
                    那天晚上,家珍的眼泪流个不停,她几次嘱咐我:“我死后不要用麻袋包我,麻袋上都是死结,我到了阴间解不开,拿一块干净的布就行了,埋掉前替我洗洗身子。
                    她又说:“凤霞大了,要是能给她找到婆家我死也闭眼了。
                    有庆还小,有些事他不懂,你不要常去揍他,吓唬吓唬就行了。“
                    她是在交待后事,我听了心里酸一阵苦一阵,我对她说:“按理说我是早就该死了,打仗时死了那么多人,偏偏我没死,就是天天在心里念叨着要活着回来见你们,你就舍得扔下我们?”
                    我的话对家珍还是有用的,第二天早晨我醒来时,看到家珍正在看我,她轻声说:“福贵,我不想死,我想每天都能看到你们。”
                    家珍在床上躺了几天,什么都不干,慢慢地又有点力气了,她能撑着坐起来,她觉得自己好多了,心里高兴,想试着下地,我不让,我说:“往后不能再累着了,你得留着点力气,日子还长着呢。”
                    四那一年,有庆念到五年级了。俗话说是祸不单行,家珍病成那样,我就指望有庆快些长大,这孩子成绩不好,我心想别逼他去念中学了,等他小学一毕业,就让他跟着我下地挣工分去。谁知道家珍身体刚刚好些,有庆就出事了。
                    那天下午,有庆他们学校的校长,那是县长的女人,在医院里生孩子时出了很多血,一只脚都跨到阴间去了。学校的老师马上把五年级的学生集合到操场上,让他们去医院献血,那些孩子一听是给校长献血,一个个高兴得像是要过节了,一些男孩子当场卷起了袖管。他们一走出校门,我的有庆就脱下鞋子,拿在手里就往医院跑,有四、五个男孩也跟着他跑去。我儿子第一个跑到医院,等别的学生全走到后,有庆排在第一位,他还得意地对老师说:“我是第一个到的。”
                    结果老师一把把他拖出来,把我儿子训斥了一通,说他不遵守纪律。有庆只得站在一旁,看着别的孩子挨个去验血,验血验了十多个没一个血对上校长的血。有庆看着看着有些急了,他怕自己会被轮到最后一个,到那时可能就献不了血了。他走到老师跟前,怯生生地说:“老师,我知道错了。”
                    老师嗯了一下,没再理他,他又等了两个进去验血,这时产房里出来一个戴口罩的医生,对着验血的男人喊:“血呢?血呢?”
                    验血的男人说:“血型都不对。”
                    医生喊:“快送进来,病人心跳都快没啦。”
                    有庆再次走到老师跟前,问老师:“是不是轮到我了?”
                    老师看了看有庆,挥挥手说:“进去吧。”
                    验到有庆血型才对上了,我儿子高兴得脸都涨红了,他跑到门口对外面的人叫道:“要抽我的血啦。”
                    抽一点血就抽一点,医院里的人为了救县长女人的命,一抽上我儿子的血就不停了。抽着抽着有庆的脸就白了,他还硬挺着不说,后来连嘴唇也白了,他才哆嗦着说:“我头晕。”
                    抽血的人对他说:“抽血都头晕。”
                    那时候有庆已经不行了,可出来个医生说血还不够用。抽血的是个乌龟王八蛋,把我儿子的血差不多都抽干了。有庆嘴唇都青了,他还不住手,等到有庆脑袋一歪摔在地上,那人才慌了,去叫来医生,医生蹲在地上拿听筒听了听说:“心跳都没了。”
                    医生也没怎么当会事,只是骂了一声抽血的:“你真是胡闹。”
                    就跑进产房去救县长的女人了。




                    那天傍晚收工前,邻村的一个孩子,是有庆的同学,急冲冲跑过来,他一跑到我们跟前就扯着嗓子喊:“哪个是徐有庆的爹?”
                    我一听心就乱跳,正担心着有庆会不会出事,那孩子又喊:“哪个是她娘?”
                    我赶紧答应:“我是有庆的爹。”
                    孩子看看我,擦着鼻子说:“对,是你,你到我们教室里来过。”
                    我心都要跳出来了,他这才说:“徐有庆快死啦,在医院里。”
                    我眼前立刻黑了一下,我问那孩子:“你说什么?”
                    他说:“你快去医院,徐有庆快死啦。”
                    我扔下锄头就往城里跑,心里乱成一团。想想中午上学时有庆还好好的,现在说他快要死了。我脑袋里嗡嗡乱叫着跑到城里医院,见到第一个医生我就拦住他,问他:“我儿子呢?”
                    医生看看我,笑着说:“我怎么知道你儿子?”
                    我听后一怔,心想是不是弄错了,要是弄错可就太好了。
                    我说:“他们说我儿子快死了,要我到医院。”
                    准备走开的医生站住脚看着我问:“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我说:“叫有庆。”
                    他伸手指指走道尽头的房间说:“你到那里去问问。”
                    我跑到那间屋子,一个医生坐在里面正写些什么,我心里咚咚跳着走过去问:“医生,我儿子还活着吗?”
                    医生抬起头来看了我很久,才问:“你是说徐有庆?”
                    我急忙点点头,医生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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