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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蒋光慈文集-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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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我的朋友”
  “你有丈夫吗?”这个可恶的美国人又这样故意地追问我。
  “没有”。我摇了一摇头说。
  于是从这时起,白很便变成为我的朋友了。我没有丈夫了天哪,这事情是如何地奇特!又是如何地羞辱!为夫的见着妻把客人带到家里来了,自己静悄悄地让开,仿佛生怕会扰乱了客人的兴致也似的。为妻的得着丈夫的同意,毫不知耻地从外边勾引来了陌生的客人,于是便同他而且说自己没有丈夫了我的上帝呵,请你惩罚我们罢,我们太卑鄙得不堪了!
  记得在初婚的蜜月里那时白根该多么充满了我的灵魂!他就是我的唯一的理想,他就是我的生命,他就是我的一切。那时我想道,我应当为着白根,为着崇高而美妙的爱情,将我的纯洁的身体保持得牢牢地,不让它粘染到一点污痕,不让它被任何一个男子所侵犯。我应当珍贵着我的美丽,我应当保持着我的灵魂如白雪一般的纯洁总而言之,除开白根而外,我不应当再想到其他世界上的男子。
  有一次,我听见一个军官的夫人同着她的情夫跑掉了那时我是如何地鄙弃那一个不贞节的女人!我就是想象也不会想象到我会能叛变了白根,而去同另一个男子相爱起来。那对于我是不可能的,而且是要受上帝惩罚的事情。但是到了现在曾几何时呢!人事变幻得是这般地快!我居然彰明昭著地将客人引到家里,而且这是得到了白根的同意,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说现在我已经不是从前的丽莎了吗?已经成了别一个人吗?
  在我的臂膀上开始枕着了别一个人的头,在我的口唇上开始吻着别一个人的口唇我的天哪,这对于我是怎样地不习惯,是怎样地难乎为情!从前我没想象得到,现在我居然做得到了。现在同我睡在一起的,用手浑身上下摩弄着我的肉体的,并不是我的情夫,而是我的客人,第一次初见面的美国人。这较之那个同情夫跑掉了的军官夫人又如何呢?
  我在羞辱和恐惧的包围中,似乎失了知觉,任着美国人搬弄。他有搬弄我的权利,因为我是在做生意,因为我在这一夜是属于他的。他问了我许多话,然而我如木偶一般并不回答他。如果他要那我也就死挺挺地任所欲为,毫不抵抗。后来他看见我这般模样,大概是很扫兴了,便默默地起身走了。他丢下了十块钱纸票唉,只这十块钱纸票,我就把我的肉体卖了!我就把我自己放到最羞辱的地位!我就说我的丈夫没有了!虽然当我同他睡觉的时候,白根是在门外边,或是在街上如幽魂也似地流浪着美国人走了之后,不多时,白根回来了。这时我有点迷茫,如失了什么宝物也似的,又如错走了道路,感觉得从今后便永远陷入到不可测的深渊的底里了。我躺在床上只睁眼望着他,他也不向我说什么,便解起衣来,向刚才美国人所躺下的位置躺下。我的天哪,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白根是我的丈夫呢,还是我的客人呢?
  忽然我如梦醒了一般,将手中的纸票向地板摔去,嚎啕痛哭起来了。我痛哭我的命运;我痛哭那曾经是美妙,然而现在已经消失去了的神圣的爱情我痛哭娇艳的白花遭了劫运,一任那无情的雨推残。我痛哭,因为在事实上,我同白根表现了旧俄罗斯的贵族的末路。上帝呵!我除了痛哭,还有什么动作可以表示我的悲哀呢?
  “丽莎,你是怎么了呀?那个可恶的美国人得罪你了吗?亲爱的,别要这样哭了罢!”
  我还是继续痛哭着,不理他。我想一骨碌翻起身来,指着他的脸痛哭一顿:
  “你这不要脸的东西,你还能算是我的丈夫吗?你连自己的老婆都养活不了,反累得老婆卖淫来养活你,你还算是一个人吗?为着得到几个买面包的钱,你就毫不要脸地将老婆卖给人家睡觉吗?”
  但是我转而一想,我就是不诅骂他,他已经是一个很不幸的人了。世界上的男子有哪一个情愿将自己的老婆让给别人玩弄呢?可怜的白根!可怜的白根!这并不是他的过错呵。这是我们的已经注定了的命运。
  这时我听见了隔壁伯爵夫人的房间内有着德笑的声浪我没有精神听将下去,慢慢地在白根的抚慰的怀抱中睡着了。


  从此我便成了一个以卖淫为业的娼妓了。英国人,法国人,美国人,中国人算起来,我真是一个实际的国际主义者,差不多世界上的民族都被我尝试过遍了。他们的面貌,语言,态度,虽然不一样,虽然各有各的特点,然而他们对我的看法却是一致的。我是他们的兽欲发泄器,我是他们的快乐的工具。我看待他们也没有什么差别,我只知道他们是我的顾主,他们是我的客人,其它我什么都不问。能够买我的肉体的,法国人也好,中国人也好,就是那黑得如鬼一般的非洲人也未始不可以。但是我在此地要声明一句,我从没有接过印度人,天哪,他们是那样地庞大,是那样地可怕,是那样地不可思议!
  近两年来,上海的跳舞场如雨后春笋一般地发生了。这些俗恶而迂腐的中国人,他们也渐渐讲究起欧化来了。这十年来,我可以说,我逐日地看着上海走入欧化的路:什么跳舞声哪,什么咖啡馆哪,什么女子剪发哪,男子着西装哪这些新的现象都是经过我的眼帘而发生的呵。
  自从有了许多的跳舞场以后,我同伯爵夫人便很少有在外白渡桥上或黄浦滩花园里徘徊的时候了。我们一方面充当了舞女,同时仍继续做着我们的生意,因为在跳舞场中更容易找到客人些而且这也比较文明得多了,安逸得多了。在那露天里踱来踱去,如幽魂似的,那该是多未讨厌的事情呵!而且有时遇着了好的客人,在轻松的香摈酒的陶醉中,——当然吃啤酒的时候为多呵——缓步曼舞起来,倒也觉得有许多浪漫的意味。在这时候,上帝呵,请你原谅我,我简直忘却了一切;什么白根,什么身世的凄枪,什么可恶的波尔雪委克,什么金色的高加索,什么美丽的伏尔加河畔的景物一切对于我都不存在了。不过有时候,忽然我记起了一切我原是一朵娇艳的白花呵!我原是一位团长的夫人呵!而现在做了这种下贱的舞女,不,比舞女还要下贱些的卖淫妇于是我便黯然流泪,感伤身世了。我的这种突然的情状,时常使得我的客人惊讶不已。唉,他们哪里晓得我是什么出身!他们哪里晓得我的深切的悲哀!就使他们晓得,他们也是不会给我一点真挚的同情的。
  这是去年冬天的事情。有一次我的天哪,说起来要吓煞人!在名为黑猫的跳舞场里,两个水兵,一个是英国水兵,一个是葡萄牙水兵,为着争夺我一个舞女,吃起醋来。始而相骂,继而便各从腰中掏出手枪,做着要放的姿势。全跳舞场都惊慌起来了,胆小一点的舞女,有的跑了,有的在桌下躲藏起来。我这时吓得糊涂了,不知如何动作才是。忽然那个英国水兵将手一举,砰然一声,将别一个葡萄牙水兵打倒了天哪,那是如何可怕的情景!我如梦醒了一般,知道闹出来了祸事,便拚命地跑出门来。当我跑到家里的时候,白根看见我的神情不对,便很惊慌地问我道:
  “你,你,你是怎么了呀?病了吗?今晚回来得这样早”
  我没有理他,便伏倒在床上痛哭起来了。我记得我从前读过许多关于武士的小说。中世纪的武士他们以向女人服务为光荣:他们可以为女人流血,可以为女人牺牲性命,只要能保障得为他们所爱的女人的安全,只要能博得美人的一笑。当时的女人也就以此为快慰;如果没有服务的武士,即是没有颠倒在石榴裙下的人,那便是对于女人的羞辱。因此我便幻想着:那时该多么罗曼谛克,该多么富于诗意。顶好我也有这末样几个忠心的武士呵但是现在我有了这末样两个武士了,这末样两个勇敢的水兵!他们因为争着和我跳舞,便互相用手枪射击起来。这对于我是光荣呢,还是羞辱呢?喂,这完全是别的一种事!这里没有罗曼谛克,这里也没有什么诗意,对于我,有的只是羞辱,羞辱,羞辱而已。
  这种事情经过的幸而不多,否则,我不羞辱死,也得活活地吓死了。现在,当我决意要消灭自己的生命的时候,反来深深地悔恨着:为什么当时的那个英国水兵的手枪不射中在我的身上呢?如果射中在我的身上,那对于我岂不是很痛快的事情吗?那样死法真是简便得多呢。但是上帝不保佑我,一定要我死在我自己的手里自从我进了跳舞场之后,我们的生活比较富裕些了。白根曾一度寻到了店伙的职业,但是不久便被主人开除了,说他不会算帐,干不来因此他又恢复了坐食的状态。眼见得他很安于我们现在的生活状况了。他的两眼虽然消失了光芒,在他的动作上虽然再找不出一点英俊的痕迹来,但是他却比从前肥胖得多了。在地位上说来,我成了主人,他成了奴仆,因为家务琐事:什么烧饭吃哪,整理房间哪,为我折叠衣服哪这都是他的职务,我差不多一点都不问了。
  当我把客人引到家时,他就静悄悄地走出去;候客人走了时,他又回来。起初,他看见我把客人引到家来,或者在门外听见我同客人的动作,他虽然没有什么表示,但总觉得有点难堪的神情。当然的,谁个情愿把自己的老婆送给别人玩弄呢?但是到了后来,这对于他就成为很平淡的常事了。他不但不因着这事而烦恼,而且,如果哪一晚我独自一个回到家来,这反而要使他失望,要使他不愉快。
  有时我竟疑惑起来:白根是不是我的丈夫呢?我到底是白根的什么人呢?如果我同白根还有着夫妻的关系,那末为什么白根能平心地看着我同任何一个男人睡觉,而不起一点儿愤怒和醋意呢?为什么我能坦然地在丈夫的面前同着别人做那种毫无羞耻的事情呢?我的天哪,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呢?这是我的白根呢?这是我的丈夫吗?这是我曾经在许多情敌的手中夺回来的爱人吗?这就是我十年以前当做唯一的理想的那个人吗?这是莲嘉处心积虑要从我的手中夺去的那个风采奕奕的少年军官吗?唉,我的天哪,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呢?莲嘉,莲嘉,你现在是不是还活着呢?是不是还记念着你失去了的白根呢?你把他拿去罢!唉,我不要他了,我不要他了!
  那是一九一六年的夏天在离彼得格勒不远的避暑山庄午后我和我的亲密的女友莲嘉走到林中去采野花,那各式各色的野花。林木是异常地高耸而繁茂;我们走入林中,只感觉得清凉的气息,时而唤着一种野兰的芳香,就同进入了别一天地也似的,把什么东西都忘怀了。我穿着一身白纱的轻衣,这是因为我时常做着白衣仙女的梦。莲嘉的衣服是淡绿色的,衬着她那副玫瑰色的脸庞,在这寂静的深林中,几乎要使我疑惑她是天上的仙人了。呵,她是那般地美丽!但是我美丽不美丽呢?这件事情,到了后来我战败了莲嘉的时候,就可以证明了。
  我们在林中走着走着,目前的感觉使我生了许多罗曼谛克的幻想:这是多未富于美妙的诗意的所在我们两个美丽的少女,在这神秘的深林里,携着手儿走着,低唱着温柔而动人心灵的情歌忽然林中出现来了一个漂亮的少年,向着我们微笑,接着便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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