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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蒋光慈文集-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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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这个下流的,醉得要疯狂了的,毫无礼貌的女人,就是十年以前在伊尔库次克的那朵交际的名花,远近无不知晓的伯爵夫人当时她在丰盛的筵席上,以自己的华丽的仪容,也不知收集了许多人的惊慕的视线。或者在热闹的跳舞会里,她的一颦一笑,也不知颠倒了许多少年人,要拜伏在她的石榴裙下。她的华丽的衣裳,贵重的饰品,也不知引动了许多女人们的欣羡。总之,如她自己所说,当时她是人间的骄子!幸福的宠儿然而十年后的今日,她在众人面前做弄着最下流的丑态,而且她遭着中国花房的轻视和笑骂天哪,这是怎样地可怕呵!难道说俄罗斯的贵族妇女的命运,是这样残酷地被注定了吗?为什么俄罗斯的贵族妇女首先要忍受这种不幸的惨劫呢?呵,这”是怎样地不公道呵!在这一天晚上,我连晚餐都没有吃,就向床上躺下了。我感受的刺激太深切而剧烈了。我的头发起热来,我觉着我是病了。第二天我没有起床住在楼下的洛白珂夫人,——她的丈夫积蓄了一点资本,不再为中国人保镖了,现在在我们的楼下开起鸦片烟馆来。——她听见我病了,便走上楼来看我。她先问我害了什么病,我告诉了她关于昨晚的经过。她听后不禁笑起来了。她说:
  “我只以为你害了别的什么病,原来是因为这个,因为这不要脸的泼妇这又值得你什么大惊小怪呢?我们现在还管得了这末许多吗?我告诉你,我们现在还是能够快活就快活一天”
  她停住了,她的眼睛不象我初见那时那般地有神了。这大概是由于她近来把鸦片吸上瘾了的原故。这时她睁着两只无神的眼睛向地板望着,仿佛她的思想集中到那地板上一块什么东西也似的。后来她如梦醒了一般,转过脸来向我问道:
  “你觉着不舒服吗?你觉着心神烦乱吗?让我来治你的病,吃一两口鸦片就好了。唉,你大约不知道鸦片是一种怎样灵验的药,它不但能治肉体上的病,而且能治精神上的病。只要你伏倒在它的怀抱里,那你便什么事情都不想了。唉,你知道它该是多末好的东西!请你听我的话,现在我到底下来拿鸦片给你吸”
  “多谢你,不,不呵!”我急促地拒绝她说。我没有吸过鸦片,而且我也不愿意吸它。
  她已经立起身来了,听了我的话,复又坐下。
  “为什么你不愿意吸它呢?”她有点不高兴的样子问我。
  “因为我厌恶它。”
  “啊哈!”她笑起来了。“你厌恶它?你知道它的好处吗?
  你知道在烟雾绕缭的当儿,就同升了仙境一般吗?你知道在它的怀抱里,你可以忘却一切痛苦吗?你知道它能给你温柔的陶醉吗?呵,你错了!如果你知道,不,如果你领受过它的好处,那你不但不会厌恶它,而且要亲爱它了。它对于我们这些人,已经失去了一切希望的牺牲者,的的确确是无上的怪药!也许它是一种毒药,然而它能给我们安慰,它能令我们忘却自己,忘却一切它引我们走入死路,然而这是很不显现的,很没有痛苦感觉的死路。我们还企图别的什么呢?丽莎,请你听我的话罢,请你领受它的洗礼罢!唉,如果你领略过它的好处。
  “既是这样,那就让我试一试罢,我愿意走入这种慢性的死路。”
  洛白珂夫人走下楼去了。但是我等了好久还不见她上来。我被她的一番话把心说动了,急于要试一试消魂的迷药,但是她老不上来经过半点钟的光景,我听见楼下起了噪杂的哄动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等一会,白根进来了。他向我报告道:
  “适才洛白珂和他的夫人统被几个巡捕捉去了,他们说,他两夫妻私开烟馆,有犯法律”
  我听了白根话,不由得身体凉了半截。我并不十分可怜洛白珂两夫妻被捕了。经过昨晚伯爵夫人所演的可怕的怪剧,现在这种事情对于我似乎是很平常的了。
  我要试一试消魂的迷药,我要开始走入这种慢性的死路,然而洛白珂两夫妻被捕了这是不是所谓好事多磨呢?

十三
  呵,死路,死路,我现在除开在走入死路,还有第二条什么出路呢?医生说我病了,我有了很深的梅毒呵,我已经成了一个怎样的堕落的人了!我应当死去,我应当即速地死去!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不错,医生说,梅毒并不是不可治的绝症,只要医治得法,那是会有痊愈的希望的但是我要问了:就使把我的病治好了,那是不是能增加我在生活中的希望呢?那是不是能把我从黑暗的深渊里拯救出来?那是不是能平复我灵魂的创伤,引我走入愉快的,光明的道路?不会的,绝对不会的!医生能够治愈我的身病,但不能治愈我的心病。现在逼我要走入死路的,并不是这种最羞辱的,万恶的病症,而是我根本的对于生活的绝望。如果我再生活下去,而在生活中所能得到的只是羞辱,那我要问一问,这究竟有什么意思呢?这岂不是故意地作践自己吗?这岂不是最不聪明的事情吗?不,我现在应当死去,而且应当即速地死去!
  十年来,可以说,我把自己的灵魂和肉体已经作践得够了。现在我害了这种最羞辱的病,这就是我自行作践的代价。我决心要消灭自己的生命,这就是我唯一的,可寻得到的,而且又是最方便的出路。别了,我的十年来思念着的祖国!别了,我的至今尚未知生死的母亲!别了,从前是我的爱人而现在是我的名义上的丈夫白根!别了,一切都别了!
  昨夜里梦见了那个久被我忘却的菠娜,我的姐姐我没有梦见过母亲,没有梦见过在前敌死去的父亲,而昨夜里偏偏梦见了我连形象都记不清楚了的姐姐,这岂不是很奇怪的事情吗?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她就脱离家庭了。那时我不明白薇娜因为什么事情,突然于一天夜里不见了,失了踪在父亲和母亲说话的中间,我隐隐约约地捉摸了一点根由,然而并不十分清楚。
  “你看,”父亲在愤怒中向母亲讥笑着说,“你养了这般好的女儿,一个把家庭都抛弃了的女革命党人!要再…当心些罢,你的丽莎别玩出这样很有名誉的花样来罢!当心些罢!唉,一个将军的女儿,居然能干出这种不道德的事来,你教我怎么样好见人呢?”
  “算了罢,瓦洛加!”母亲反驳他说道,“难道说这都是我的过错吗?你自己把她送进中学校读书,在那里她学会了一些无法无天的事情,难道说这都能怪我吗?”
  母亲结果总是抱着我哭。
  “丽莎,唉,我的丽莎其嘉!你姐姐跑掉了,和着革命党人跑掉了你长大再别要学你的姐姐罢!唉,丽莎,我的丽莎其嘉!”
  “妈,别要哭罢,我将来做你的一个最孝顺的女儿我不愿意去学姐姐”
  果然,待我长大起来,我与薇娜走着两条相反的路到了现在呢!我沦落在这异国的上海,过着最羞辱的妓女的生活,而她,也许她在我们的祖国内,坐在指挥者的地位,高喊着一些为光明而奋斗的口号天哪,我在她的面前应当要怎样地羞惭而战栗呵!但是,我记得,我那时是异常地鄙弃她。我听到她被捕而流放到西伯利亚的消息,我一点也没有起过怜悯她的心清。我曾对母亲说,薇娜是蠢丫头,丽莎长大的时候,绝对不会去学姐姐而使着妈妈难过。自从薇娜被流放到西伯利亚以后,父亲当她死了,母亲虽然思念她,然而不愿意说起她的名字。我也渐渐地把她忘了,甚至现在连她的形象都记不起了。仿佛她那时是一个面容很美丽,然而性情是很沉郁的姑娘不料昨夜里我梦见了她仿佛在一块什么广漠的草原上,我跪着呢喃地向上帝祈祷,哀求上帝赦免我所有的罪过,忽然在我的面前显现了一个披着红巾的四十来岁的妇人我记不清楚她的面容是怎样的了,但我记得她始而露着微笑,抚摩我的披散了的头发,继而严肃地说道:
  “丽莎,你在这儿跪着干什么呢?你在祷告上帝吗?这是毫没有用处的呵!上帝被我驱逐走了,你的灵魂也被他随身带去了。你快同他跑开罢!你看,逃跑了的上帝正在那儿站着呢。”
  我回头果然见着一个踉跄的老人我愤怒起来了,问道:
  “你是什么人,敢把上帝驱逐掉了呢?”
  “你不认识我吗?”她笑起来了。“我是薇娜,我是你的姐姐。”
  她的披巾被风吹得飘展了起来,霎时间化成了霞彩,薇娜便在霞彩中失去了影子那是怎样一个希奇的梦呵!然而细想起来,这并没有什么希奇。薇娜现在是死还是活,我当然是无从知道,然而她在我的面前是胜利了。现在是我应当死灭的时候,我应当受着薇娜的指示,同着我的被驱逐了的上帝,走进那失败者的国度里明天明天世界上将没有丽莎的声影了。谁个不愿意将自己的生命保持得长久些呢?但是丽莎现在要自杀了这是谁个过错呢?我将怨恨谁呢?不,我任谁也不怨恨,这只是我的不可挽回的,注定了的命运。例如我素来接客都是很谨慎的,生怕会传染到一点儿毛病,但是结果我还是得了梅毒,而且我现在有了很深的梅毒了这岂不是注定了的命运吗?我可以说,我之所以沦落到如此的地步,这皆是波尔雪委克的过错,如果他们不在俄罗斯起了什么鬼革命,那我不还是住在彼得格勒做着天鹅绒的梦吗?那我不还是一朵娇艳的白花在暖室里被供养着吗?也许我现在是俄罗斯帝国驻巴黎的公使的夫人了。也许我已经在繁华的巴黎得着了交际明星的称号,令那些法国人,男的,女的,都羡瞎了眼睛了。也许我现在正在高加索的别墅里,坐观着那土人的有趣的跳舞,静听着那土人的原始的音乐。也许我正在邀游瑞士的山川,浏览意大利南方的景物但是我现在沦落到这种羞辱的地步,这岂不是波尔雪委克所赐给我的恩惠吗?我应当诅咒他们,这些破坏了我的命运的波尔雪委克!
  然而我知道,我深深地知道,这诅咒是毫无掉益的事情。我诅咒只管诅咒,而他们由此毫不得到一点儿损失,反而日见强固起来唉,让他们会罢,这些骂不死打不倒的,凶恶的波尔雪委克!
  现在,当我要毁灭我自己生命的时候,一切对于我不都是一样吗?我曾希望野蛮的波尔雪委克在俄罗斯失败,因为我想回转自己的祖国,再扑倒于伏尔加河和彼得格勒的怀抱里。但是现在我什么希望都没有了,一切对于我都是无意义让波尔雪委克得意罢,让俄罗斯灭亡罢,一切都让它去!而我,我不再做别的想念了,只孤独地走入自己的坟墓白根!请你原谅我罢,我现在也不能再顾及你了。你没有证实我对于你的希望,你没有拯救我的命运的能力这十年来在你的面前,我也不知忍受了许多不堪言状的羞辱然而我不愿意怨恨你,你又有什么过错可以使我怨恨你呢?这只是我的薄命而已现在我不能再顾及你了。如果我没曾因为受苦而怨恨过你,那现在我也希望你别要怨恨我,别要怨恨我丢开你而去了。
  十年来,我时时有丢开你的可能。我遇着了很多的客人,他们劝我丢开你而转嫁给他们然而我都拒绝了。我宁可赚得一点羞辱的面包费来维持你的生活,不愿把你丢开,而另去过着安逸的生活。我现在也许偶尔发生一种鄙弃你的心情,然而你究竟曾热烈地爱过我,我也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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