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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蒋光慈文集-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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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继续与大哥的谈话中,江霞知道了家乡的情形:年成不好,米贵得不得了,土匪遍地尽是大刀会曾闹了一阵,杀了许多绅士和财主幸而一家人还平安,父母也很康健家中又多生了几个小孩子。江霞这时很想回家去看一看,看一看这出外后五六年来的变迁。他又甚为叹息家乡的情形也闹到了这种地步:唉!中国真是没有一片干净土!这种社会不把它根本改造还能行么?江霞想到此,又把回家的念头停止住了,而专想到一些革命的事情。
  江霞的大哥过了几天,无论如何,是要回家了。江霞就是想留也留不住。在离别的三等沪宁车厢中,已经是夜十一点钟了,在乘客嘈杂的声中,江霞的大哥握着江霞的手,很镇静地说道:
  “老三,你放心!家事自有我问。你在外边尽可做你自己所愿意做的事,不过处处要放谨慎些!”

  徐州旅馆之一夜

  当从浦口开的火车到徐州的时候,已经是太阳西下了。陈杰生,一个二十几岁着学生制服的青年,从三等破烂的车厢下来,本希望即刻就乘陇海路的火车到开封去,——他这时非常急躁,想一下子飞到开封才能如意!他接着他夫人病重的消息,他夫人要求他赶快地来到她的病床前,好安慰安慰她的病的心境,借以补医药的不足。杰生在上海虽然工作很忙,什么学校的事,党的事,自己著作的事,但是夫人病了,这可也不是一件小事!杰生虽然知道人化为鸟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他实在想生一双翼翅,嘟噜噜一下子飞到开封去,飞到他的爱人的病床前,与她吻,吻,吻。当杰生坐在车厢的时候,甚怨火车走的太慢,其实火车走的并不慢,司机也并没有偷懒,无奈杰生的心走得太快了。呵,徐州到了!杰生一方面欢喜已经走了一半的路程,一方面却恐怕不能即刻就转乘到陇海路的车。他是一个不信神的人,但是到此时,到他还未问车站管事人以前,他却在心中默默地祷告:“天哪!千万莫要碰不到车呵!上帝保佑,顶好我即刻就能转乘到陇海路的车。”他下了车之后,手提着一个小皮包,慌忙地跑到车站的办事处,问有没有到开封的车。但是糟糕的很!车站办事处的人说,在平安的时候,下了从浦口开来的车就可以接乘到陇海路往开封的车,但是现在现在在兵事时代,火车并不是乘旅客的,是专为乘兵大爷的,什么时候开车及一天开几趟车,这只有兵大爷知道,或者连兵大爷自己也不知道。唉!现在就是这么一回事!大约明天上午从开封总有开来的车罢,但是也不能定。
  杰生听了车站办事人的话,简直急得两眼直瞪,两脚直跺,不断地叫,糟糕!糟糕!糟糕!这怎么办呢,这怎么办,这怎么办呢?哼!没有办法,简直没有办法!杰生想道,“她现在的病状也不知到什么程度了,也许她久等我不到,更要把病加重了,也许她现在很危险了,”但是光急是没有用处,急也不能把火车急得到手。倘若杰生与五省联军总司令有密切的关系,或者是吴大将军的要人,或者手中有几营丘八,那么杰生一定可以想方法把火车弄到,而没有这样着急的必要。但是杰生是一个穷书生,并且是一个哪能够有这样的想头!没有办法,哼!简直没有办法!
  杰生急得两眉直皱,心里充满了牢骚,愤恨,怨怒,但是无从发泄。向谁发泄呢?车站的人拥挤异常,兵大爷,商人,逃难的,男的,女的,大的,小的,只看见人头撞来撞去。是等车?是寻人?是看热闹?杰生当然没有工夫研究这些,因为自己的气都受不了了。他真想把自己的气发泄一下,但是向谁发泄呢?也许这拥挤的群众中,也有很多的人在生气,如杰生一样,或者他们也如杰生一样要把自己的气发泄出来,但是没有发泄的目标。杰生手提着皮包在人群中也乱挤了一阵,向这个瞧瞧,向那个瞧瞧,但没有任何的目的,不过是混时间罢了。
  时候已经是不早了,既没有火车可乘,难道还能在车站过夜么?当杰生初下车时,有几个旅馆接客的茶房问过他要不要住旅馆,杰生彼时都拒绝了,但是现在火车既然没希望了,当然是要打算住旅馆的。但是住哪一家旅馆好?哪一家旅馆干净而且离车站近些?杰生第一次到徐州,关于徐州的情形当然是不清楚。杰生正在出车站门口意欲到街上找旅馆的当儿,忽然一个接客的茶房走到杰生的面前,说道:
  “你先生要住客栈么?”
  “住是要住的,你是哪一家的客栈?”杰生将接客的手中的招牌纸拿着看一看,“你的客栈在什么地方?离车站远不远?”
  “俺们的客栈就在前边,请你老去看看罢,包管你合适。”
  “也好,去看看再讲。”
  接客的茶房在前边引路,杰生在后边垂头丧气地跟着。杰生这时只是想着:明天有车没有?她的病怎样了?徐州的旅馆好不好?贵不贵?他也没有心思看街上的景象如何。原来这家旅馆离车站非常之近,不几分钟已经到了。杰生看看还干净,于是就在一间八角大洋的房间住下。这时已经上灯了;杰生洗了脸吃了饭之后,孤单地独对着半亮不明的煤油灯坐着,心中万感交集,无聊至不可言状。他无论如何,摆脱不了一个问题:她的病怎样了?也许她久等我不到,病又因之加重了。
  谁个教他在这无聊的旅馆中坐着?谁个破坏了火车的秩序?谁个弄得他不能即刻乘陇海路的车往开封去,往开封去见病着睡在床上的爱人去?杰生想到这些,不禁对于好战的?野蛮的、残忍的军阀,起了一种最无涯际的仇恨。杰生在此以前,当然也是很仇恨军阀的,并且他决定牺牲一切为着推翻军阀奋斗,为着解放被压迫的人民奋斗,但是从未曾象此时仇恨军阀恨得这样厉害!他这时仇恨军阀,几乎仇恨到要哭的程度了。但是仇恨只管仇恨,而火车还是没有。杰生尽管在凄苦的旅馆中对着孤灯坐着,尽管生气,尽管发牢骚,而那些破坏火车秩序的人们——五省联军总司令、胡子将军、狗肉大帅,及其他占有丘八的军官——总是在自己的华贵的房子里快活,有的或者叉麻雀,有的或者吃鸦片烟,有的或者已经抱着娇嫩的、雪白的姨太太的肉体在睡觉,在那里发挥他们兽性的娱乐。怎么办呢?唉!想起来,真是气死人呵!唉!这名字就叫做气死人!
  杰生不愿意多坐了,坐着真是无聊!正在欲解衣睡觉的当儿,忽然门一开,进来了一个茶房,不,这恐怕是帐房先生罢,他头戴着便帽,身穿着蓝洋布的长衫,似乎是很文明的样儿。杰生当然不便问他是茶房还是帐房,只等他首先说话;既然进来了,当然是有话要说的。进来的人向杰生笑一笑,说道:
  “先生就要睡觉么?天还早呢。”
  “一路车上弄得我很疲倦,我现在要睡了。也不知明天有往开封的车没有,你先生晓得么?”
  “不瞒你先生说,”他说着向门旁边一张小椅子坐下,“现在的事情,谁也说不定。自从打仗以来,津浦车和陇海车都弄得没准了。津浦车还好一点,陇海车可是糟透了!说不定三天两天才有一趟车。你先生到开封去么?”
  “车站上办事人说明天或者有车,请你们好好地替我打听打听。我有要事,我明天是一定要走的。”
  “你先生可不必着急,若真正没有车来,你怎么走呢?在徐州多玩一天也不要紧。”
  多玩一天也不要紧?杰生听了这句话,真是刺耳得很!不要紧?老婆病在床上,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样了,难道说这还不要紧么?杰生真想打他一个耳光,好借此发泄发泄胸中的闷气。但是这一个耳光怎么好下手呢?你老婆病在床上,这并不是他,这位帐房先生的过错呀!帐房先生也没有教火车不开,而况他说多玩一天也不要紧,这完全是安慰杰生的好意;难道说好意还要得到恶报么?杰生虽然要打他一个耳光出一出气,但究竟知道这是不应当的,所以终没做出这种愚蠢的,不合理的事来。
  生,”帐房先生没有察出杰生内心所生的情绪,还是继续笑迷迷地说道,“徐州当然不能同上海比呢。自从打仗以来,俺们徐州闹得更糟,你先生在车站上没看见么?你看那些逃荒的,可怜的穷人!”
  “听说山东现在闹得更糟呢!”杰生皱着眉头说。
  “可不是呢!山东的人民现在简直不能过日子!十七八九岁的大姑娘论斤卖,饿死的饿死,被军队杀死的杀死,说起来真是不忍听呢!先生现在的年头,大约是劫数到了。”
  杰生听了帐房先生的这一段话,心中顿如刀绞的样子。若在平素的时候,杰生一定要向他解释军阀之为害及人民受痛苦的原因,——这是每一个革命家所应当做的事情!但是杰生现在不知说什么话好,只是叹气。帐房先生忽然掉转话头,问道:
  “先生,一个人睡是很寂寞的,找一个姑娘来陪伴罢?”
  杰生听了这话,心中想道,这小子刚才所说的还象人话,现在怎么啦要我做这种事呢?这小子简直是浑蛋!简直不是好人!但杰生心中虽然这样想,表面还是带着笑说道:
  “谢谢你,我不用,我觉着一个睡比两个人睡好。”
  “先生,我替你找一位姑娘,私门头,乡下姑娘,包管你中意!叫来看看,好呢,你老就将她留下;不好呢,你老可以不要她。她不久从山东逃难来的,来到此地不过三四天,没有法子想,才做这种事情。我打发人去把她叫来,包管你合适。私门头,清爽干净。”
  “不,不,不要叫她来!我疲倦的很,要睡了。”杰生很着急地这样说,但是帐房先生毫不在意,只是老着脸皮,笑着说道:
  “不要紧哪,包管你合适!”
  帐房先生说着起身走了。杰生这时真是又气又急!又是一个“不要紧啦,”这种事情,也是不要紧么?我如何能做这种事呢?自己的爱人病在床上等我,倘若我现在干这种事情,宿窑子,这岂不是太没有良心了?这哪能够干呢?而况且以金钱买人家的肉体,我还能自称为社会主义者么?我岂不是浑蛋?不能干,绝对地不能干!而况且我从没宿过窑子,难道说今夜把我的清白都牺牲了么?不能干,绝对地不能干!这位帐房先生浑蛋!简直是浑蛋!
  杰生决定了无论如何不能干这回事情。他即时起来把床铺好,把衣解开,一下跳到床上躺下,可是他忘却把门关上,等到他想起下床关门的时候,一位姑娘已经走进门来了。杰生坐在床上,两眼一愣,不知怎么样办法是好;把她推将出去?或是向她说不要?或是请她坐下?怎么对付呢?杰生这时却真是难为住了!这位姑娘年约二十左右,身穿着蓝布的没有加滚的很长很长的外衣,完全代表一种朴实的北方的风味。一副很白净的,很诚实的面孔,迥然与普通的妓女两样,看来她的确是一个初次下水的乡下的姑娘。她走进门来,很羞赧地垂着头坐下,一声儿也不响。她的这种可怜的模样,弄得杰生向她起了无限的同情,杰生本想叫她出去,本想向她说,“我对不起你,我现在不需要你,”但是总是说不出口。杰生想道,倘若我叫她出去,这不要使她很难过么?这不要使人家笑话她么?她这样怪可怜的,但是我又怎么能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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