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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醒世恒言-第121章

小说: 醒世恒言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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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若再败了,就对天设下个誓来。〃老者笑道:〃誓到不必设,你只把做人家勾当,说与我听着。〃子春道:〃我祖上遗下海边上盐场若干所,城里城外冲要去处,店房若干间,长江上下芦洲若干里,良田若干顷,极是有利息的。我当初要银子用,都烂贱的典卖与人了。我若有了银子,尽数取赎回来,不消两年,便可致富。然后兴建义庄,开辟义冢,亲故们羸老的养膳他,幼弱的抚育他,孤孀的存恤他,流离颠沛的拯救他,尸骸暴露的收埋他,我于名教复圆矣。〃老者道:〃你既有此心,我依旧助你。〃便向袖里一摸,却又摸出三百个钱,递与子春,约道:〃明日午时到波斯馆里来会我,再早些便好。〃子春因前次受了酒家之气,今番也不去吃酒,别了老者,一径回去。
  一头走,一头思想道:〃我杜子春天生莽汉,幸遇那老者两次赠我银子,我不曾问得他名姓,被妻子埋怨一个不了。如今这次,须不可不问。〃只待天色黎明,便投波斯馆去。在门上坐了一会,方才那老者走来。此时尚是辰牌时分。老者喜道:〃今日来得恰好。我想你说的做人家勾当,若银子少时,怎济得事?须把三十万两助你。算来三十万,要六千个元宝锭,便数也数得一日,故此要你早些来。〃便引子春入到西廊下房内,只一搬,搬出六千个元宝锭来,交付明白,叮嘱道:〃老夫一生家计,尽在此了。你若再败时节,也不必重来见我。〃子春拜谢道:〃敢回老翁高姓大名?尊府那里?〃老者道:〃你待问我怎的?莫非你思量报我么?〃子春道:〃承老翁前后共送了四十三万,这等大恩,还有甚报得?只狗马之心,一毫难尽。若老翁要宅子住,小子卖契尚在袖里,便敢相奉。〃老者笑道:〃我若要你这宅子,我只守了自家的银子却不好。〃子春道:〃我杜子春贫乏了,平时亲识没有一个看顾我的,独有老翁三次周济。想我杜子春若无可用之处,怎肯便舍这许多银子?倘或要用我杜子春,敢不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老者点着头道:〃用便有用你去处,只是尚早。且待你家道成立,三年之后,来到华山云台蜂上老君祠前双桧树下见我便了。〃有诗为证:
  四十三万等闲轻,末路犹然讳姓名。
  他日云台虽有约,不知何事用狂生?
  却说子春把那三十万银子,扛回家去,果然这一次顿改初心,也不去整备鞍马,也不去制备衣服,也不去辞别亲眷,悄悄的顾了车马,收拾停当,径往扬州。元来有了银子,就是天上打一个霹雳,满京城无有不知的。那亲眷们都说道:〃他有了三十万银子,一般财主体面;况又沾亲,岂可不去饯别!〃也有说道:〃他没了银子时节,我们不曾礼他,怎么有了银子便去饯别?这个叫做前倨后恭,反被他小觑了我们。〃到底愿送者多,不愿送者少,少的拗不过多的,一齐备了酒,出东都门外,与杜子春饯别。只见酒到三巡,子春起来谢道:〃多劳列位高亲光送,小子信口诌得个曲儿,回敬一杯,休得见笑。〃你道是什么曲儿?元来都是叙述穷苦无处求人的意思,只教那亲眷们听着,坐又坐不住,去又去不得,倒是不来送行也罢了,何苦自讨这场没趣。曲云:
  我生来是富家,从幼的喜奢华,财物撒漫贱如沙。觑着囊资渐寡,看
  看手内光光乍,看看身上丝丝挂。欢娱博得叹和嗟,枉教人作话靶。待求
  人难上难,说求人最感伤。朱门走遍自徬徨,没半个钱儿到掌。若没有城
  西老者宽洪量,三番相赠多情况;这微躯已丧路途傍,请列位高亲主张。
  子春唱罢,拍手大笑,向众亲眷说声请了,洋洋而去,心里想道:〃我当初没银子时节,去访那亲眷们,莫说请酒,就是一杯茶也没有。今日见我有了银子,便都设酒出门外送我。原来银子这般不可少的,我怎么将来容易荡费了!〃一路上好生感叹。到得扬州,韦氏只道他止卖得些房价在身,不勾撒漫,故此服饰舆马,比前十分收敛。岂知子春在那老者眼前,立下个做人家的誓愿,又被众亲眷们这席酒识破了世态,改转了念头,早把那扶兴不扶败的一起朋友尽皆谢绝,影也不许他上门。方才陆续的将典卖过盐场客店,芦洲稻田,逐一照了原价,取赎回来。果然本钱大,利钱也大。不上两年,依旧泼天巨富。又在两淮南北直到瓜州地面,造起几所义庄,庄内各有义田、义学、义冢。不论孤寡老弱,但是要养育的,就给衣食供膳他;要讲读的,就请师傅教训他;要殡殓的,就备棺椁埋葬他。莫说千里内外感被恩德,便是普天下那一个不赞道:〃杜子春这等败了,还挣起人家。才做得家成,又干了多少好事,岂不是天生的豪杰!〃
  原来子春牢记那老者期约在心,刚到三年,便把家事一齐交付与妻子韦氏,说道:〃我杜子春三入长安,若没那老者相助,不知这副穷骨头死在那里?他约我家道成立,三年之外,可到华山云台峰上老君祠前双桧树下,与他相见,却有用着我的去处。如今已是三年时候,须索到华山去走一遭。〃韦氏答道:〃你受他这等大恩,就如重生父母一般,莫说要用着你,便是要用我时,也说不得了。况你贫穷之日,留我一个在此,尚能支持;如今现有天大家私,又不怕少了我吃的,又不怕少了我穿的,你只管放心,自去便了。〃当日整治一杯别酒,亲出城西饯送子春上路。正是:竹叶杯中辞少妇,莲花峰上访真人。
  子春别了韦氏,也不带从人,独自一个上了牲口,径往华山路上前去。原来天下名山,无如五岳。你道那五岳?
  中岳嵩山、东岳泰山、北岳恒山、南岳霍山、西岳华山。
  这五岳都是神仙窟宅。五岳之中,惟华山最高。四面看来,都是方的,如刀斧削成一片,故此俗人称为〃削成山〃。到了华山顶上,别有一条小路,最为艰险,须要攀藤附葛而行。约莫五十余里,才是云台峰。子春抬头一望,早见两株桧树,青翠如盖,中间显出一座血红的山门,门上竖着扁额,乃是〃太上老君之祠〃六个老大的金字。此时乃七月十五,中元令节,天气尚热,况又许多山路,走得子春浑身是汗,连忙拭净敛容,向前顶礼仙像。只见那老者走将出来,比前大是不同,打扮得似神仙一般。但见他:
  戴一顶玲珑碧玉星冠,被一领织锦绛绡羽衣,黄丝绶腰间婉转,红云
  履足下蹒跚。额下银须洒洒,鬓边华发斑斑。两袖香风飘瑞霭,一双光眼
  露朝星。
  那老者遥问道:〃郎君果能不负前约,远来相访乎!〃子春上前纳头拜了两拜,躬身答道:〃我这身子,都是老翁再生的。既蒙相约,岂敢不来!但不知老翁有何用我杜子春之处?〃老者道:〃若不用你,要你冲炎冒暑来此怎的!〃便引着子春进入老君祠后。这所在,乃是那老者炼药去处。子春举目看时,只见中间一所大堂,堂中一座药灶,玉女九人环灶而立,青龙白虎分守左右。堂下一个大瓮,有七尺多高,瓮口有五尺多阔,满瓮贮着清水。西壁下铺着一张豹皮。老者教子春靠壁向东盘膝坐下,却去提着一壶酒,一盘食来。你道盘中是甚东西?乃是三个白石子。子春暗暗想道:〃这硬石子怎生好吃?〃原来煮熟的,就如芋头一般,味尤甘美。子春走了许多山路,正在饥渴之际,便把酒食都吃尽了。
  其时红日沉西,天色傍晚。那老者分咐道:〃郎君不远千里,冒暑而来,所约用你去处,单在于此。须要安神定气,坐到天明。但有所见,皆非实境,任他怎生样凶险,怎生样苦毒,都只忍着,不可开言。〃分付已毕,自向药灶前去,却又回头叮嘱道:〃郎君切不可忘了我的分付,便是一声也则不得的。牢记,牢记!〃
  子春应允。刚把身子坐定,鼻息调得几口,早看见一个将军,长有一丈五六,头戴凤翅金盔,身穿黄金铠甲,带领着四五千人马,鸣锣击鼓,呐喊摇旗,拥上堂来,喝问:〃西壁下坐的是谁?怎么不回避我?快通名姓。〃子春全不答应,激得将军大怒,喝教人攒箭射来,也有用刀夹背斫的,也有用枪当心戳的,好不利害!子春谨记老者分付,只是忍着,并不做声。那将军没奈何他,引着兵马也自去了。金甲将军才去,又见一条大蟒蛇,长可十余丈,将尾缠住子春,以口相向,焰焰的吐出两个舌尖,抵入鼻子孔中。又见一群狼虎,从头上扑下,咆哮之声,振动山谷。那獠牙就如刀锯一般锋利,遍体咬伤,流血满地。又见许多凶神恶鬼,都是铜头铁角,狰狞可畏,跳跃而前。子春任他百般簸弄,也只是忍着。猛地里又起一阵怪风,刮得天昏地黑,大雨如注,堂下水涌起来,直浸到胸前。轰天的霹雳,当头打下,电火四掣,须发都烧。
  子春一心记着老者分付,只不做声。渐渐的雷收雨息,水也退去。子春暗暗喜道:〃如今天色已霁,想再没有甚么惊吓我了。〃岂知前次那金甲大将军,依旧带领人马,拥上堂来,指着子春喝道:〃你这云台山妖民,到底不肯通名姓,难道我就奈何不得你?〃便令军士,疾去扬州,擒他妻子韦氏到来。说声未毕,韦氏已到,按在地上,先打三百杀威棒,打得个皮开肉绽,鲜血迸流。韦氏哀叫道:〃贱妾虽无容德,奉事君子有年,岂无伉俪之情。乞赐一言,救我性命。〃子春暗想老者分付,说是〃随他所见,皆非实境〃,安知不是假的?况我受老者大恩,便真是妻子,如何顾得。并不开言,激得将军大怒,遂将韦氏千刀万剐。韦氏一头哭,一头骂,只说:〃枉做了半世夫妻,忍心至此!我在九泉之下,誓必报冤。〃子春只做不听得一般。将军怒道:〃这贼妖术已成,留他何用?便可一并杀了。〃只见一个军士,手提大刀,走上前来,向子春颈上一挥,早已身首分为两处。你看杜子春,刚才挣得成家,却又死于非命,岂不痛惜可怜!正是:游魂渺渺归何处?遗业忙忙付甚人?
  那子春颈上被斫了一刀,已知身死,早有夜叉在旁,领了他魂魄竟投十地阎君殿下,都道:〃子春是个云台峰上妖民,合该押赴酆都地狱,遍受百般苦楚,身躯靡烂。〃原来被业风一吹,依然如旧。却又领子春魂魄,托生在宋州原任单父县丞叫做王劝家做个女儿。从小多灾多病,针灸汤药,无时间断。渐渐长成,容色甚美,只是说不出一句说话来,是个哑的。同乡有个进士,叫做卢珪,因慕他美貌,要求为妻。王家推辞,哑的不好相许。卢珪道:〃人家娶媳妇,只要有容有德,岂在说话?便是哑,不强似长舌的。〃却便下了财礼,迎取过门,夫妻甚是相得。早生下儿子,已经两岁,生得眉清目秀,红的是唇,白的是齿,真个可爱。忽一日卢珪抱着抚弄,却问王氏道:〃你看这儿子,生得好么?〃王氏笑而不答。卢珪怒道:〃我与你结发三载,未尝肯出一声。这是明明鄙贱着我,还说甚恩情那里,总要儿子何用?〃倒提着两只脚,向石块上只一扑,可怜掌上明珠,扑做一团肉酱。
  子春却忘记了王家哑女儿,就是他的前身,看见儿子被丈夫活活扑死了,不胜爱惜,刚叫得一个〃噫〃字,岂知药灶里迸出一道火光,连这一所大堂险些烧了。其时天色已将明,那老者忙忙向前提着子春的头发,将他浸在水瓮里,良久方才火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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