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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收获-2006年第2期-第62章

小说: 收获-2006年第2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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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是预感,或者是听到了传言,甚至是认命,我们冲进这家大宅门之后,并没有看到不满的脸色,更没有听到委屈的声音,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和一个保养得很好的老太太像迎接当年的解放军进北京城一样把我们这些满脸稚气而又凶神恶煞的红卫兵迎接了进去,而且在花坛边的石桌上摆上了热乎乎的茶水。我们当时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资产阶级放出了糖衣炮弹。 
  不过,想击中我们这些阶级斗争的弦绷得很紧的红卫兵小将决非容易的事,我们当即朗读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语录:“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然后,迅速解下了腰间的皮带,二话不说,照着那老头子就抡了过去。 
  我记得很清楚,那个肤色很白的老头子一下子就摔倒在地,而且呜呜地哭了起来,而那个老太太则扑通跪了下去,连连磕头。这时有一个女孩子兴冲冲地跑了出来,手里举着一张国民党政府颁发的委任状,上面的官职是天津法院院长。我们顿时欣喜若狂,纷纷议论着:“法院院长是个大官,肯定有枪!”“说不定还有潜伏特务的名单。”“咱们要立大功了。”“抄这家算是抄对了!” 
  于是,我们开始了对老两口的刑讯逼供。刑是皮带、拳头、巴掌、木棍及脚伺候,讯是横眉立目、义正辞严及歇斯底里、破口大骂,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反动官僚交代出埋藏起来的武器弹药和反革命材料。不论男孩子还是女孩子,每个人都必须动口还要动手,否则就是对阶级敌人心慈手软,就是革命立场不坚定,就是妄称革命后代,就是红卫兵的败类! 
  那老两口苦苦哀求,指天发誓绝没有什么武器隐藏起来,更没有什么反革命材料,老头子还给我们上起课来,说是当时法官从来不佩带武器,他们最严厉的武器就是法律条款,他们的护身符就是黑袍子。当然,他的这种解释只能获得一阵更为狂暴的痛打,直至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我们认定这老两口是坚持反动立场,死不改悔,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便把他们扔在太阳下面,让八月的烈日烤晒他们的肉体和灵魂,我们则从居民委员会借来铁镐和铁锨,在屋里屋外砸墙刨地,寻找我们认为必定存在的那些东西——枪支弹药、变天账、潜伏特务名单。这一类东西被搜寻出来的消息在当时的北京几乎每天都会传来,给我们这些红卫兵带来的冲动和现在什么地方出土了珍贵文物所产生的轰动没有任何区别,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番如同下乡拔麦子的重体力劳动过后,除了一堆碎石烂瓦和泥土外,真正的收获就是一沓沓的人民币现金和一串串金银首饰。这家人看来不是土财主,不会把值钱的东西装到腌咸菜的坛子里埋后院或厕所粪坑底下。从当时的情况来看,把金银财宝藏什么地方的都有,我们组织的一个红卫兵就从床棱子里抠出几十根金条来,至于后来拍卖抄家得来的一些家具和衣服被褥时,更有人从椅子背里发现金元宝,在棉被里发现几万美元,在枕头里发现翡翠西瓜,在西装夹缝中发现五万元的存折。还有一些人不愿意在被抄家时发现藏有金银财宝,干脆把这些东西扔出家门,像我的既在解放前开过公司又在解放后当上了副局长的大伯父就把上百两金子趁着夜深人静时给拽到北海里去了。有专家分析说,若是把北海的淤泥清理一下,从里面筛出来的金银财宝不仅够支付清理费用,多出来的还够建一座“文革”博物馆的。 
  不过,在当时,我们这些红卫兵小将绝对是视金钱如粪土的,如今一些文学和影视作品描述当年红卫兵抄家时往自己兜里塞东西的情节完全是赋予了今天人们的行为方式。有一件事可以为我的说法作证,那就是1966年秋天在北京展览馆举办的“首都红卫兵抄家战果展览”上,我作为解说员亲眼看到了被严格管制的展品是各种手枪和战刀,被精心保管的是各种地契和国民党政府的委任状,而金元宝、银元、金条、美元、英镑、宝石、钻石戒指、全绿的翡翠雕件却被随便摆在一边,任人丢来扔去,实际上也没有人对其感兴趣,更没有听到丢失的传闻。 
  因而,仅仅抄到金银财宝而没有抄到武器和变天账让我们没有感到过分的欣喜,反而有些沮丧,于是对那已经快被晒昏过去的老两口又是一顿暴打,以发泄没有抄家战果的难堪,当然,老两口真的就昏过去了。这时,我们的肚子饿了,生理上的需求并不考虑革命的需要,“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的俗话不因震惊世界的“红八月”而改变其本来意义。可吃的东西在这个大宅子中并不少,先不说厨房里有鸡鸭鱼肉,就是从几间卧室中打开的点心盒子里的各种点心就已经让我大开眼界了,那全是稻香村的产品,我不到十四岁的生涯中从没有见过这么多式样的点心。然而,没有一个人去吃,甚至每一个人都会以产生吃资本家家中的东西的欲望为耻辱!我们每人拿出两角钱,交到——个女生手中,让她到附近的北京站去买回一大书包五分钱一个的烧饼,然后让居民委员会的老太太送来一壶开水,守着那些色香味俱全的高级点心和龙井茶,狼吞虎咽着烧饼,喝着白开水,算是解决了肚子问题。而在此时此刻,我们还没有一个人学习过毛主席他老人家关于解放军路过果园而不吃老百姓的果子的最高指示。 
  到天黑之时,尽管暴打和挖掘继续轮番进行了几次,可我们预想的战果还是没有出现,于是我们决定夜战,不获全胜绝不收兵。盛夏的夜依然不凉爽,天上没有云,空中没有风,远处时而传来惨烈的嘶嚎,这一定是阶级敌人发出的,不值得同情。几盏电灯被拉到院子里,我们将老两口置于明亮的灯光下,任凭他们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苦苦哀求,却绝不被打动,而且还要痛打落水狗。 
  到了深夜时分,老两口再次昏晕过去,我们的困意也终于来临,于是一个个或坐在屋檐下或倒在土堆上,酣然大睡,我们绝不会想到那老两口若是从昏迷中醒来,完全可以把我们这些半大孩子一个个掐死。当将近黎明时不远处人们的喊叫声和消防车的呜叫声把我们惊醒时,我们委实感到了后怕,因为就在这同一条胡同里,离我们抄的这家只有几十米远的另一个被抄的地主家,那个老地主不堪凌辱,放了一把火,将自己和自己的两个老婆一同烧死。幸亏抄他们家的红卫兵们见没什么收获,提前撤走,否则将会酿成更大惨剧。这场火灾,是北京“红八月”中最为严重的事件,从这一夜以后,置顽固不化的阶级敌人于死地的事情才开始大规模爆发,被皮带抽死、铁棍敲死、绳子勒死、拳头打死、皮鞋踹死、太阳晒死、刺刀扎死的男女络绎不绝。而我们从火场回来,再也不敢睡觉,用绳子把老两口牢牢地捆住,把所有的菜刀和火柴都收藏起来,并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他们,生怕他们也会作垂死挣扎。 
  天亮之后,看确实抄不出武器之类的东西,再加上对夜里发生的事件的后怕,我们决定像当年湖南农民运动搬走地主的浮财那样把这个大院子里值钱的东西搬走,不能让这些解放前过好日子的人在解放十七年后还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简单说,就是彻底剥夺他们靠剥削和权力得来的财产!我们出了胡同,一抬手就拦截住三辆大卡车,见戴着红卫兵袖章的孩子,没有一个司机敢不停车的,他们对红卫兵的恐惧肯定超过了对交通警察的敬畏。我们告诉司机,去拉反动资本家家中的东西。那些司机一个个连连称是,马上把车开到了大院子门口,真正的抄家开始了。 
  这家人的西厢房里堆满了大号樟木箱子,查找武器和变天账时,我们已经把它们翻了个底朝天,里面全是四季衣服,而且料子都是绫罗绸缎和各种皮毛,其华贵程度起码我是前所未见。据老太太交代,这是她的嫁妆,共有七十箱,但从解放后,她就再也没穿过,那些充满资产阶级和封建阶级味道的式样也确实让她无法穿出门去,她很希望把这些东西破了“四旧”。这意思不用她表示,我们肯定要将其抬走,装上卡车。接着搬走的还有这家人从王府井百货大楼购买的整打的袜子、整捆的床单、成排的呢子大衣、几十款瑞士手表、法国席梦思软床、红木家具,还有什么,我如今已经记不清了,反正整整搬了一天时间,那三辆大卡车跑了三趟。东西都被送到西交民巷附近的一个大教堂里,那里是抄家物品的收集处。对于这些抄家物品,既不需要给被抄家人打收条,也不会向收集处的管理人员要收条,反正只要这些东西不再属于资本家就行,从理论上说,这无非是一次财产再分配的过程,是对解放后那次财产再分配不够完全的补充。当然,以我们当时的认识水平,只把它看成是剥夺剥夺者的行动,是破“四旧”的一个组成部分。 
  天黑之前,我们的抄家行动结束了,老两口虽然伤痕累累,但依然活着,不是每一个红卫兵都有动不动就打死人的勇气。九天之后,伟大领袖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了百万红卫兵小将,用亲自佩戴上红卫兵袖章的方式再一次肯定了我们的行为。又过了三天,我随着一伙高中学生南下串联,到西安、重庆、贵阳、湛江、广州煽革命之风,点革命之火去了。不久,当我父亲被打成“走资派”,我母亲被打成“国民党中统特务”的时候,我们家也被抄了,面对着别人抄我的家,我无话可说。 
我的大串连
徐友渔 
  “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已经如火如荼地搞了半年,10月下旬的一个下午,我正坐在教室里百无聊赖翻读《人民日报》和《红旗》杂志文章,M兴冲冲地一阵风卷了进来,压低声音但压抑不住亢奋地对我喝道:“快,快去开串连证明,我们明天上北京!”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想法惊吓住了。怎么,上北京,我们?我们这样的人也要去大串连,而且去北京?M兄,你的神经是不是有毛病? 
  M急匆匆地向我解释,说现在形势变了,外出串连不再受家庭出身的限制。他见我反应不过来,得意非凡地掏出学校开给他的介绍信,果然,是证明他外出串连。 
  M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们初中是同班同学,他当班长,我是学习委员,大概算得上是品学兼优、春风得意的学生。1963年升高中时,已经是大讲特讲“阶级斗争”和“阶级路线”的时候,我们报考的都是成都最好的第四中学,但我只考上第二流的学校,他则被发配到郊区一所不入流的中学。我们的失败是因为家庭出身,我的父亲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历史问题”,1949年之前他一直教俄语,但要命的是在国民党政府的军校;M的父亲过去领有将军衔,解放后以“历史反革命”的罪名被捕入狱。我和他在经历了一段难堪的日子后,分手到了不同的学校,但我们仍然是好朋友,因为念高中时学校气氛与以往大不同,同学按家庭背景分成三六九等,我们失去了以前风华正茂的气概,新一茬得宠的同学和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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