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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偶遇 短篇集-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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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顿能够补偿什么呢,他失去了多年的女友,我不能帮助他。

  终于他问我:“小白,如果我向你求婚,你是否会答尤?”

  我说:“冯,我不想给你任何幻象,我不会嫁给你。”

  “为什么?我的条件不错。”他说。

  “各人的要求不一样。”

  “你要求什么?”他慨然问。

  “自由与美丽的生活,全世界无牵无挂的漫游。相敬相爱……”

  “你看香烟广告看得太多了!”他说。

  “或许是。”我微笑,“但你是一个公务员,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千篇一律的模式,你那些亲戚朋友的要求也跟你一样的苦闷,我不会快乐我不属你们,你们也不属于我,是不是?”

  “不是!”他赌气的说。

  “你仔细想清楚。我这个女人,心中没有习俗不过年不过节,不招呼亲友,不顾别人说什么,没有正当职业,行为吊儿郎当……像我这样的一块云,根本不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明白吗?”

  “你怎么知道我不能迁就你?”他问

  “那多痛苦。”我说:“难道你半夜不睡,陪我作画?你要上班。难道你每年放三个月假,到巴黎找我?冯,听我的话,我们永远走不到一起。”我很抱歉。

  “你能否放弃一点自我?”他问:“你不能到五十岁都是一双球鞋,一条灯芯绒裤子!你有无想过将来?”

  “为什么一定要嫁你?”我问。

  “因为我不喜欢露水关系!”他说:“我尊重你。”

  “谢谢。”我说:“冯,我很感激你这番情意。”

  “你愿意留下来考虑一下吗?”他追问。

  我沉吟,“也许我可以过了年才走。”

  他深深叹一口气。

  我蹲在他身边,“你喜欢我什么?”

  “我爱你。”他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会爱上你,也许就是你那身吉卜赛裙子,也许是你的气质,也许我有被虐狂,我不知道,可是与你在一起我有说不尽的话,我居然很快乐。”

  我说:“冯雅伦,这是我近年来听过的话中最好的,谢谢你。”

  他把头靠在我肩膀上。

  他的头发还是太长,领带还是太花,鞋子并不是巴利瑞士,可是他给我一种异样的亲切感,是因为他爱我?

  街上无疑有很多可爱的人,可是他们与我没有关系,他们的冷暖是他们家的事。

  我看看身边的这个人,心底有种异样的感觉。

  终于我也叹口气。

  我说:“有空来坐,好不好?”

  “我不会满足于‘有空来坐’。”

  “我们不能马上订婚吧?”我摊摊手,“合理一点好不好?”

  “你在推搪我。”他沮丧的说:“你永远不会爱上我。”他有点傻气。

  自那天开始,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变得不一样,偶而经过男用精品店,我也会替他选一条领带。

  将雅伦冯脱胎换骨不是容易的事,对他也不公平。我心中答自己,即使他再爱我,我也不能嫁他,婚嫁是一生一世的事,或许我们可以在一起生活一段时间,但不是结婚。

  比起他,无疑我缺乏诚意,这点我很惭愧,我并不是放荡的女人,不过没有白头到老的心念而跑去结婚,更加对不起对方。

  冯常常来看我,我与他也去看场戏什么的,他对我很好,连手也不拉我,除非我把手伸进他的臂膀。

  我为他留下过圣诞,又到过年,连自己都不置信。人是有感情的,我嘲笑自己:日子久了,也许真会嫁给他也说不定。

  近旧历年的时候,有外国朋友来探望我,一男一女,虽然是华侨,但已经不懂说中文。我快活地留他们住在我家里,叙旧到半夜。

  星期六,我睡在沙发上”听见门铃声大作。

  我高声嚷:“尚彼,去开门看是谁,我马上来——该死的睡袍在什么地方呢?”

  尚彼去开了门,我披上睡袍看到雅伦冯呆立在门处,一时还会不过意来,一迳说:“进来呀!”

  他脸色铁青的骂:“叫我进来?你这个地方,简直是个妓馆!”

  尚彼没听懂,可是也知道是误会,他连忙高声呼唤:“米雪儿!”

  他的爱人自房间里走出来,“什么事?”

  尚彼说:“这是我妻子,我们两人是小白的朋友。”他拉着米雪儿的手,“来我们做早餐去。”

  雅伦冯知道错了,惊悔交集。

  我灰心的说:“我们永远没有可能在一起,你的思想太狭窄,心地太肮脏,一男一女便必然上过床了,两女一男为什么不是性派对呢?我们的想法不一样,再见。”

  “小白——”

  “你令我的生活不快!我们是两种人!你为什么不能明白?为什么你一定要侵犯我的自由?”

  “小白。”

  “你走吧,我不要再看见你,你没有资格侮辱我与我的朋友,你走吧。”

  他看着我很久,他说:“对不起。”眼睛都红了。

  “你是我的什么人?竟然出口伤人,你付出过什么,要得回那么多,你买给我一杯咖啡,便想得到我的灵魂,太过份了。”

  我把门大力推上。

  尚被与米雪儿表示歉意。

  我说,“这种男人,怎么忍受呢?”

  最不能忍受的,是他使我在朋友面前丢脸,我不会忘记,我是那种一辈子记仇的人物。

  雅伦冯被我轰走以后,我赶紧去订飞机票,自觉很笨,为一个不相干的人白白在香港耽了一段时候,想起来很可笑。

  就在上飞机的前一天,张打电话来。

  他说:“你是真生气了?临上飞机都不通知一声,十多年的朋友因一些小事就一笔勾销。”

  我说:“你把我当朋友吗?”

  “不把你当朋友,我巴巴的打这个电话?热面孔贴冷屁股呢,我放着现成的热面孔,还怕贴不到冷屁股?”

  我忍不住笑。

  “真庸俗!”我说。

  “告诉你,雅伦冯与丽丝终于决定结婚了。”

  “啊?”我一怔。

  “昨天决定的。”张说:“丽丝高兴得不得了,她等这一声求婚足足等了十年。同时她觉得以前对你的态度是错误的,是以她要替你——”

  “张,如果你是认识我的话,你想我还能与她一起吃饭喝茶吗?”

  “人家是好意。”

  “我一向不管这些。”

  “小白,你还是回欧洲去吧,”张说:“你根本不是中国人了。”

  我哼一声,“你别以为洋人个个都像我这么潇洒。”

  “你并不是潇洒,你不过记仇,什么人得罪你,你便记一辈子。”

  我差点没拍手,一边说,“讲对了!”

  我挂上电话,心中很替雅伦冯惋惜。

  这么快便投降,年纪还很轻,三十上下,刚刚开始,为了一点点的安全感,娶个需要他(并不见得是爱他)的妻子,就此渡过下半辈子。

  雅伦冯是有一点潜质的,将来他这个潜质若是不发挥还好过,若是他处处求进步,丽丝会被他远远抛在后面,他们的婚姻仍然不持久。

  我随即想:这是旁人的事,与我无关。

  那夜却失眠了。第二天睡到中午。家里冷清清的,我有点怀念别人小家庭的热闹,然而别人的幸福不是我的幸福,我不能在小公寓里生两个粗糙的孩子,把他们养大,在厨房中一天煮三顿饭,穿一条牛仔裤去买菜,闲来往菲律宾旅行。

  我还要作画与开画展,我尚未成名,我的生命还有一大段要走的路,我不能自寻障碍。

  门铃响了起来,我披上睡袍去开门。

  门外是雅伦冯。

  本想讽刺他几句,终于忍住。相识一场,分手在即,宽容点算了。

  “听说你明天要走。”他说。

  “正是。”我说。

  “这所公寓呢?”他问:“任它空置?”

  “这种小问题,何必操心。”我说:“你呢,听说结婚了?”

  “是。”他默然。

  “你们会很快乐。”我说。

  “我最恨你言语间的蔑视:‘你们’‘我们’。”他说:“一辈子忘不了。”

  我很觉歉意。

  隔了很久他说:“人们很奇怪,爱的是一些人,与之结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些人。”

  我想说:我才不会那般妥协。可是终于又忍住。

  我说:“祝你幸福。”

  “小白,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只能过普通的日子。”他起身告辞时如此说。

  他所不知道的是,我也是一个普通的人,只是生活方式不同,就在不久之前,我对他很有一点感情。

  我们之间只差那么一点点。




凶徒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偶遇》

  从莉莉家中出来的时候,她跟我说:“你一个人进进出出,难道不害怕?治安这么坏。”

  我耸耸肩,“尽最小心罢了,真有什么事,找个手无驳鸡之力的男朋友同行,未必有保护作用。”

  我独自开车回家,停好车,用锁匙开铁门。

  守门的人向我点点头,我问:“好吗?”

  他说:“四十四号来了警车与救伤车,此刻还没有散呢。”

  “什么时候来的?”我问。

  “傍晚,有人开枪伤人。”

  “入屋行劫?”

  “不是,仇杀。”

  “伤者死了没有?”

  “没有。送到医院急救去了。”

  “凶手呢?”

  “也许在这附近,也许已经走远了。”他闲闲道来,就如说报上另一宗新闻般。

  我进铁门,按电梯。

  电梯还没有下来之前,我惯性开信箱。信箱中有三份杂志两份账单。

  进电梯我按九字。

  出电机,正预备开另一重铁门,忽然有一个男人窜出来,用一件乌油油的武器指着我。

  那是一柄枪。

  我比想象中镇静。这种事香港市民迟早都会碰上,是生活的一部份。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

  “不准叫!”他沉声说。

  我说:“我有叫吗?我不会叫。”

  他穿得很好,西装、领带、薄底皮鞋。

  我问:“你要什么?”

  “开门进去。”他挥挥枪:“快。”

  “我腕上这只手表当都可以当一万元,你应该心足。”我说:“快走吧。”

  “进屋子去,快开门!”

  “你到底要什么?”我问:“门我是不开的了,我不会这么笨。”

  “你想死?”

  “如果命中注定我这么——”

  他扬手给我一个耳光,抢去我的手袋,掏出锁匙开了两重门。

  我伸手摸脸,火辣辣的痛,摸了一手血。

  人们对于血有种特殊的恐惧,我也不例外,怔住了,渐渐我的心里发麻。

  他要进屋子,看来这件事还刚刚开始。

  我看着他,服从的进屋,开亮灯。

  “你一个人住?”他问。

  我不知道该怎样答。

  “是不是一个人住?”他有点不耐烦。

  我怕再度挨打,点点头。

  我走到浴间取毛巾抹血,他手上的戒子划破了我的脸。

  他说:“走出来坐下!”

  我带着药膏与橡皮胶走到他面前坐下,包好伤口。

  他吞一口唾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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