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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当代-2005年第6期-第68章

小说: 当代-2005年第6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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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那么多案件?” 
  “多得离谱。”她抬起头看着我,“你怕是不太看报纸。”说完粲然一笑,“我也是。” 
  “就像面包师傅不吃面包。” 
  “一开始跑这条线的时候,”她来回转动左手小指上的铂金戒指,“我总在想,怎么会有这么多人争先恐后似的去犯罪呢?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犯罪。各种各样的生。各种各样的死。时间长了,我得出一个结论——”她停下来。 
  “什么结论?” 
  她又开始旋动戒指,似乎由此可以挑选出合适的说法。“简而言之,那就是‘我们的生命是完全被动的’。你永远无法预料接着会发生什么。去杀别人,或者被别人杀。我们根本无法控制人生的流向。……但有时候,我们会觉得自己多少能把握住事态的进展,至少在某种程度上,那其实是错觉,如同旋涡那样的不由自主的错觉。实际情况是,一切都是被动接受,我们没有哪怕丝毫的自主权,从本质上说。” 
  “从本质上说。”我喃喃重复道。 
  “命运。势不可挡的命运。这就是他们告诉我的结论。”说完她喝了一口酒。 
  我们沉默下来。就像整间酒吧都在缓缓沉入海底。一辆摩托车在窗外的街道飞驰而过,尖锐的轰鸣声划破了什么东西。我扬手让侍者再来两杯酒。 
  “刚才说到爱好,”她喝了一大口新来的酒,突然说道,“我不知道那算不算爱好。” 
  “唔?”我怀疑她是否有点喝多了。 
  “大概有一年多时间——那时我刚开始做记者——我非常热衷于谈恋爱。”停顿片刻,她接着说,“和很多人,同时地谈恋爱。”她看着我,确定我听明白了。“一般数目固定在五个人左右。人在不停地换。各行各业,各种类型的人。大部分是男的。有过一两个女孩。我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花在跟他们轮流约会上。就跟采集蝴蝶标本似的。 
  “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怎么会形成那样的局面。一开始是不知不觉的,到后来渐渐变成刻意的安排。恋人的类型要尽量地多样化,要不断地更新。那时工作压力很大,刚上手的工作节奏太快,加上各种血腥的案件现场,弄得我身心疲惫,神经衰弱,常常失眠或者被噩梦惊醒。但与此同时,我却又兴致盎然地赶赴各个约会,走马灯似的周旋于众多恋人之间。用浓妆掩盖憔悴的黑眼圈,即使皮肤干燥皱纹增多也在所不惜——就是那样。就像溺水的人死死抓住什么东西不放……回忆起来有点不可思议。也许类似于某种平衡吧,有时候我想。就和走钢丝需要手握长杆一样。” 
  她停下来喘口气。我也想喘口气。她让我想起很多别的事情。不相干的事情。 
  “我和他们每个人都亲热过。不偏不倚。不过,我有自己的底线,”她用手掌在胸口下面水平划了一道线,然后停在那里,“这里以上。” 
  我很想抽烟,但烟已经在值班的时候抽光了。我又很讨厌在酒吧里买烟。所以我低头喝了一大口威士忌,再抬头接住她的目光。她的目光里什么都没有,仿佛熄灭已久的灰烬,不过那只是一瞬间的事。 
  “不过,有一天,一切都结束了。咔嚓一声。好像有谁按下开关那样。开——关。不对,不是好像,确实有人按下了开关。以那为分水岭,雨水开始流向另一个方向。你明白吗?” 
  我想我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是吧?” 
  她微微点了下头,又摇摇头。摇头似乎既可以看作是对点头的否定,也可以看作是对其的肯定。 
  沉默了有一支烟的时间。其间她的手机响了一次,干巴巴的电话铃声响了六声后绝望地倒下死去。 
  “想问个问题。” 
  我点点头。 
  “你还想和我睡觉吗?”她说。 
  那并非是我第一次对妻子不忠。但那确实是我第一次进入另一个女人的身体。在那之前,我同为数众多的女人干过——以各种方式——但从不进入对方的身体。我有自己的底线。我想起她用手在胸口下面划一道线时的表情。我该在哪儿划一道线呢?无论如何,我们都曾有过自己的底线。 
  就像某种动物本能一样,我总能物色到合适的对象。有花钱的,有不花钱的,也有介于两者之间的。一回事。就像要拼命填满某个看不见的沙坑似的。没有爱没有责任没有以后没有因为没有所以没有那么。什么都没有。我们全力以赴,心想填满沙坑就好了。世界便会重回宁静。问题是,事实上,沙坑是永远不会被填满的——那儿有个巨大的漏斗。 
  两个月前,也在这张餐桌旁,我和妻子——不,应该说是前妻——最后一次面对面坐着。 
  “整件事想起来有点莫名其妙。”她自言自语般地说。 
  “是啊。本来不离婚也可以的。”我喝完最后一口冰镇啤酒。易拉罐表面出汗似的凝着水珠。 
  她打个哈欠,不无疲倦地看着自己手里的啤酒罐。她原本不怎么喝啤酒的,但冰箱里已经没有别的饮料。我正在开始建设单身生活的框架。 
  窗外响起飞机起飞的轰鸣声。我面前的空易拉罐随之发出细微的颤抖。就像塔尔科夫斯基的电影《向导》中的开头那样。我特别喜欢那部电影。 
  “六点半的飞机。”她的脚边并排摆着两只深色的中型旅行包。宛如两只熟透的水果。 
  “嗯。”我瞄一眼墙上的钟。还有两个小时。飞机声过后,蝉声再度响起。 
  “没想过会这样的。”她勉强笑了一下,“也许这样才对。” 
  “怪我。”是怪我。我开了门,又关了门。 
  “也许这样才对。” 
  “去哪儿?” 
  “往北。” 
  “不回来了?” 
  “大概。” 
  我点点头。“有空打电话。” 
  猫从屋角边伸懒腰边走过来跳上餐桌,含义不明地轻轻叫了几声,又就势躺下。她用手指摸摸它的额头。猫发出满意的呼噜声。 
  “一直想问你个问题。”我说。说完做了个深呼吸。空气里有股空调味儿。 
  她又摸了一会儿猫。“说呀。”她抬起头,“再不问就没机会了。” 
  “你有没有和别的男人睡过觉?” 
  她考虑了一会——看上去也像是什么都没想。“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我和很多女人睡过。” 
  蝉声一停,空调排气声就浮上来。一个安静的下午。安静得像别人的梦。 
  “我一直在想,早点对你说就好了。” 
  她叹口气,双手把长发捋到耳后。她看看窗外——机场停机坪上停着一架亮闪闪的飞机,看看睡着的猫,再看看我。 
  “都过去了。”她说,脸上没有任何可称之为表情的东西。 
  我还想就此说点什么,但最终没有再说什么。六点钟她走了。我继续坐在那儿喝啤酒。又喝了两罐。她那罐几乎没动,我也拿来喝了。好几架飞机起飞——也可能是降落——搞不清哪架是她坐的。 
  我一直坐到天色黑透。灯也没开。五个空啤酒罐在餐桌上一字排开,如同复活节岛上面对大海的石像。 
  酒吧里现在只剩下我和她两个客人了。吧台里的年轻男侍者在全神贯注地依次擦拭高脚酒杯,每擦完一只便像检验假钞似的举起酒杯对着灯光审视一番。我看看手表,3点过2分。烟灰缸的侧面写着“运河宾馆”几个字。她去上了趟洗手间,返回座位时——大概补了补妆——看上去焕然一新。她拉开椅子坐下,两只手臂摆到橙色桌布上,手指交叉握在一起,然后互相鼓励似的朝我笑笑。 
  那也是一个深夜。大办公室里空荡荡的——如同演员走光的舞台后台——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刚刚发完稿。一名十八岁的强壮少年,因为带女孩回家过夜与父母发生口角,女孩走后,少年操起西瓜刀将父母砍死,并将尸体肢解后塞入冰箱。第二天照旧上课,照旧带同一个女孩回家睡觉。直到第三天钟点女工前去打扫卫生,给冰箱除霜时才发现碎尸。钟点女工当场昏倒,精神轻度错乱,进入医院接受治疗。而少年被捕后镇静自若,对杀人事实供认不讳。少年异常英俊,眼神清澈明亮,在她采访时一言不发,只是微笑着盯着她看。看她的眼睛,看她的脖颈,看她的胸部。就像在用目光一寸一寸地强奸她。即使在摄影记者给他拍照时,他的目光也没有从她身上移开,他只是笑着说,“拍得好一点。”OK,拍得好一点。从头到尾他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她轻微地甩甩头,竭力要将少年的微笑和眼神从脑海里驱赶出去。她打了几通电话,和其中一位约好一小时后在酒店会面。然后把整个身体陷在转椅里,闭着眼睛又坐了一会儿。她似乎听见性欲在体内渐渐膨胀的声音——就像立在临海的悬崖边上,丰盈的海风涌入耳鼓那样。那性欲仿佛是根本不依附于她的独立实体,与它那雪崩般无可救药的力量相比,她的自我意志简直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她顺从地将手伸进自己的长裙,嘴里发出压抑的呻吟。“我们什么也控制不了,我一边手淫,一边绝望地想。”她说,“脑子清醒得要命。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你大概不明白……怎么说呢……那就像是别人的性欲。我不过是个被利用的工具罢了。” 
  对,那就像是别人的性欲。我再明白不过了。沉默少顷——她缓缓旋出左小手指上的铂金戒指,投入还剩2厘米液体的酒杯里——她继续往下说。 
  办公室里静得让人感觉仿佛身处宇宙的尽头。等回过神来,她已经泪流满面。 
  我在流泪。她意识到这一点。我怎么会流泪呢?没有理由的,她想,我已经有多久没流泪了?一年?五年? 
  但眼泪依然在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她全身瘫软地靠在转椅上,不知道哭了多久。也许二十分钟,也许一个小时。那绝非正常的哭泣。那里面有什么。什么通过源源不断的泪水的形式表现出来。那究竟是什么呢?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它的存在,但却无法将其转化为语言。 
  “这也正是我觉得困惑的地方,”她说,“你知道,干我们这行的,无论什么都要形成文字。但这回不行,虽然那个什么比我采访过的任何东西都更为真实,更为具体,更为确切,但我却失去了描述它的能力。” 
  她哭得很累。等眼泪止住时,她觉得自己已经奄奄一息。巨大的失落感如同比重不同的空气荡漾在四周。奇妙的是,她一点也不感到悲伤,相反,心里有种微弱的温暖感。就仿佛在一间空旷而黑暗的大房子的角落里,点亮了一小枝蜡烛。她在意念中伸出双手围拢住闪烁不定的烛光,用全副身心去感受那久违的些许温煦。 
  “就像一次小小的温暖的死亡。”她说。 
  说罢,我们再次沉默下来。在幽暗的灯光下,玻璃酒杯里的铂金戒指看起来很像是沉落海底的什么远古文物。 
  “怎么样,”她嘴角浮起凄楚的微笑,“你不是喜欢写小说吗,能写出来?” 
  我默然点头。 
  “试试看。” 
  “那就太好了。”她叹口气,“我也老想着要把它写下来,心想也许能有所帮助。试过几次,但是不行,怎么看都像新闻报道——就像对着扩音话筒向大家宣告事件经过。地点时间人物……那就是新闻报道。没法抓住最本质的那个什么,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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