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 1995-1999-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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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份十三页的稿子概括了A Logical Journey那本书的要点,同时记录着王浩一生最后一次正式的学术活动。其中谈到,我们在数学领域,先凭直觉加减乘除,在无章可循的情况下直接计算有穷整数,以此延伸我们的直觉,逐步推定数学命题,从整体上把握数论,把握范畴,把握原先似乎是混沌任意的数学世界。这就是哥德尔和王浩在七十年代的谈话中达成的所谓“数学中的柏拉图主义”。哥德尔以此类推,试图把数学中的柏拉图主义推广到一般的认识论和人生哲学,以此抗衡休谟、康德以来的怀疑主义认识论以及各种实证论、经验论观点。哥德尔对经验、常识、语言怀有深刻的不信任,自称他的哲学是“理性的,理想主义的,乐观的,神学的”。他确信,科学知识完全可能从直觉出发,超越现象,到达“本体”的彼岸。哲学完全可能成为一门“精确科学”。王浩批评哥德尔的谈话往往“难解”甚至“牵强”,但他同样相信现实可知,人类生活总的来说终将越来越美好。他说自己在认识论方面的“rationalistic optimism”,只是比哥德尔的更“稳健”、更“谦恭”而已。他告诉我们,他们两位的这种共同立场,“虽然无法证明,但也无法反驳”。他主张数学中的柏拉图主义尚只适用于数学领域,“除非谁能提出令人信服的论据说明不仅于此”。我读到这儿,立刻想到“Gorgias”篇508e—509a和“Phaedo”篇85c…d的两段话,王浩至此已经把话说透,触及柏拉图学说的核心了。发言最后引用柏拉图“Euthyphro”篇7b—d一段,指出人们在数学(科学)领域产生分歧容易解决,在根本的人生信念、伦理道德方面则不然,往往酿成敌对冲突。西方哲学中的这个千古难题,王浩是怎么回答的呢?他的结论是:“问题在于这种(柏拉图式的)乐观主义要把握适度,使之在实践中产生积极的而不是消极的效果”,在于“是否如孟子所说人性本善”。读完这篇稿子,他此前的多次谈话,在我心中豁然明朗。哥德尔和王浩好像是在信守西方传统的科学理性主义,向本世纪尼采、海德格尔以来的怀疑论、语言哲学作坚决的抗争。我来美后所受的哲学训练,已经受尼采、海德格尔等人很大影响。虽然我指理性传统为“groundless imperative”,其实是在向哥德尔和王浩的立场靠拢,为他们的主张辩护,但我是学伦理、政治哲学的,已经不象他们那样有把握,也失去他们那种乐观主义了。可惜的是,病魔正在逼近,时间正在逝去,我注定再也没有机会向王浩先生深入请教了。
王浩从波士顿回纽约以后,我们立刻通了电话。我谈了自己对发言稿的理解,他笑了,但未置可否。他告诉我,他在波士顿同他的哈佛旧交John Rawls共进午餐,称赞Rawls的理论“既避免了科学主义,也避免了神秘主义”,Rawls表示同意。王浩谈到我的论文与Rawls的关系时,Rawls说,他确实喜欢霍布斯,但对柏拉图,有些怀疑。王浩刚回来,癌症就复发了。这对他是意想不到的打击,医生也束手无策,他不得不重新开始作化疗。在这期间,我曾打电话到病房同他闲谈。一个疗程以后,似有转机,他又恢复了工作。我们相约,我二月二十五日(星期六)去纽约看他。
还是在他的办公室,他也还是那么平静、健谈。不过这次,我怕他累,不谈专业了。他签名赠我他八十年代发表的两本书(BeyondAnalytic Philosophy和Reflections on Kurt Gdel),还有几篇文章。午间,我们去校外一家法国餐馆吃午饭。他讲起自己当年在西南联大听朱自清先生讲课的情景,又谈到,John Rawls之所以能取得成就,跟他深深地扎根于西方思想文化传统有关。我说你呢?他认为自己去国近五十年,脱离了中国文化传统,又始终跟西方隔着一层。我又问,你是不是在说,一个哲学家的思想,跟他的“identity”有关?他说恐怕是。饭后跟上次一样,我请求付款,他听都不要听。我送他回家,告别时他说,今天没作准备,我下次再来,他事先要准备一下,好好谈谈哲学。然而没有想到,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王浩先生了。
那以后的两个多月,王浩的病情几经反复,换过一次医生,但终于没有用。我跟他通过几次电话,他仍然是那么和蔼、关切,但我感觉,他的情况越来越不好。五月七日(星期天),我打电话到他家里,想问候他,他夫人接电话,问明是我后说,她去看看王浩能不能接电话,我一听知道不好,刚要制止她,王浩已经来了,他用已经很虚弱的声音告诉我,最近感觉不好,是因为化疗、用药的反应,可能要有一段时间不能交谈。只谈了十分钟,我就请他休息,挂了电话。过了一个星期,五月十四日星期天早上,岱坚打电话告诉我,王浩去世了。我虽然已有预感,但绝没想到会这么快。我至今不知道,王浩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已不久人世的。《纽约时报》星期二(十六日)刊登了洛克菲勒大学校长和董事会的致哀公告,星期三报道了王浩星期六去世的消息,并刊登一张照片,介绍了王浩一生取得的杰出成就和他对科学、哲学作出的重大贡献。
王浩是山东济南人,旅美近五十年,乡音不改。他为人纯洁朴实,言谈风趣,喜欢回顾故人旧事,对四十年代西南联大的岁月,尤其念念不忘,他常谈起金岳霖、冯友兰、王宪钧等前辈师长的事迹,还保存着一九五七年春天北京大学马寅初校长聘请他任教授的亲笔信(当时他在英国牛津大学的任期未满,后因同年六月国内的政治风暴,未能回国应聘)。王浩从不谈论自己的成就和影响,对师长朋友,也不作无原则的恭维。他一九四六年赴美读博士,导师是“分析哲学”的重要人物、哈佛大学的W。V。Quine教授(今年二月在波士顿还见到了这位老师)。他告诉我,他同Quine的关系“太复杂了”。对王伯伯他怀有极深的崇敬,行文时总要加上“我最亲切的老师”几个字。他一直在思考自己同哥德尔的特殊交往。A Logical Journey这本书出版后,不知能不能翻译成中文。王浩先生会高兴的,王伯伯也会高兴的。
一九九五年五月二十九日于Amherst
申彤
人声革命及其它
也许,出于人类激情的呼喊,而诞生了最早的歌。因为太满,心再也无法承载得下那么多的激动,于是产生了喊叫和歌唱。后来,歌不这么出来了,因为前面有了方法。这个时候,它摹拟歌唱。这是歌唱的堕落。
无法知道在过往的世纪里究竟出现过多少种歌唱。翻翻音乐史,关于人声色彩的论述是可以忽略不计的。的确,作品有乐谱传世,虽然音乐的速度、力度、精度后人无从知晓;器乐有乐器留存,即便那种声音已绝迹多年。当二十世纪的考古学家从地底深处发掘出战国的编钟唐宋的古谱,千年后的人们仍能惊奇无比地听到千年前的祖先聆听过的声音。人声呢,没有什么能留住,一经发出,它们便永远地在世界上消失了。
美声也许是我们这个世纪人最广泛听到的声音。在专业的音乐创作里,这个声音基本是唯一的。自从十八世纪的意大利音乐家创造了它,美声作为一种人声便几乎统一了世界。各国的专职(严肃)音乐家创作声乐作品时脑子里往往便只有这一种声音。为了使剧院的最后一排听众都能听到台上的歌唱,歌唱家们必须经过很长时间的学院式训练,学会使用胸腔共鸣。这声音音量巨大,音色辉煌,但同时有点儿装腔作势。
流行音乐的兴起解开了这道符咒,歌手们改用自然的本嗓歌唱。自它之后,摆在国际社会面前的人声开始无限地多样化了。并且它不断追求创造新的人声表现手法。因此,在谈到流行音乐对人声的贡献时,我想到的一个词儿是——革命。
这个革命的原动力是民间音乐。新人声的根源不是来自英美白人民谣就是来自美国黑人歌曲,再加上美声的传统和变形,它们构成了现代流行乐多姿多彩的人声三原色。
让我们看看流行乐的黄金期也是大业初具时期——英美的六十年代,此后,流行音乐就象数条河流汇合后跌下悬崖,变成一幅波澜壮阔的瀑布:万流俱下,群雄纷起,再也难辨源流了。
这个时期有类型意义的唱腔大体可推滚石、披头士、鲍勃·迪伦、詹尼斯·乔普林和大门乐队,这与当时有代表意义的乐派大致重合。约略可归入披头士之声的英国乐队甚众,但都没有披头士那么著名。这种声音大体是五十年代美国Rock’n’Roll的逻辑发展融入了英国的教养,其音色的基础是黑人的灵歌。早期披头士的声音是孩子气的、生机勃勃的,既有个性的特征,又可以作为白人流行摇滚歌喉的一个普遍的范本。滚石最重要的启示是它的戏剧性,歌手不再仅仅表现他自己,除了抒己之情,它更热衷于扮演。主唱米格·贾格尔从黑人布鲁斯和灵歌之中调制出半阴半阳的刺耳音色,时而低吟、时而叫喊、时而哀求、时而恐吓。他此刻是君子、彼时是流氓,一会儿是恶魔、一会儿又变成个旁观者。迪伦的声音象个苍老的巫师,也具有丰富多彩的戏剧性,他大胆改造了乡村和西部之声,使之成为个人自传式的讲述。他的声音沙哑、忘我,总拖曳着各种各样的假想情境。迪伦有时试图唱出说的效果,有时瞬息间激情突发,令人战栗不已。乔普林从灵歌的极限式华彩悟出一种彻底的疯狂,并不使用假声技巧地在高音区渲情,往往喊到精疲力竭嘶声一片好象要断了气;她的中音则忧郁得出奇,是布鲁斯式的。大门是一个迷幻乐队,主唱莫里森内心剖白式的歌唱透出一股黑气。此五者外,五十年代的埃弗利兄弟也有人声类型的意义,他们把独唱型的民谣歌唱改为和声式,去掉了土腔,弥漫着一片暖意微微的人情。温馨浪漫,清澈和谐。
在他们的推动下,人声创造的时代实实在在地开始了。注入个人力量加以变化、追求独树一帜的歌喉成了一条美学准则。人声以此为分水岭,这之前是歌手们群居在几个传统类型里安于现状,这之后是各位歌手都努力创造自己的声音品味。
这几个传统类型至今依旧是几种典型音色的人声,并在几类传统型的音乐创作里继续绵延着他们的发声美学,它们很久以前就存在了,通过流行音乐从地域走向世界,则是近几十年的事。
乡村西部民谣唱法和美国黑人福音唱法都有至少一百年的历史了。与它有直接渊源、可一直上溯到三百年前的英国民谣是不是有同样的音色,因为不可考而无法断定。乡村西部歌手用带有鼻音的松软歌喉演唱,使用整个喉部的共鸣,声音粗朴亲切。美国黑人福音唱法是被贩到美洲的黑人在做白人的礼拜时创造的。它吸收了非洲人的嗥叫和假声,有炫技性的高音华彩。黑人的宗教不是通过静思去接近上帝,而是经由肉体的舞蹈、渲情的喊叫,在迷狂中达到忘我。福音唱法世俗化之后变成了灵歌,高音假声经过修饰,变成一种极感性的表现;假声的音色特点也被用来唱中低音,这时男人扁着嗓子,与女声之间的界线变淡,散发出两性互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