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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短篇小说(第九辑)-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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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我一个人。尤拉从来不主动说话,好像世上没有什么事需要他打听的,别人问
话,也只说半拉。他说我一个人,就是说一个人怎么都好混饭吃,不需要土地。工
作队看他厚道,就让他继续扫地。浮家大院是工作队驻地,又是镇公所,原也需要
个清洁工,扫地掏厕所什么的,尤拉正合适。有时他也帮伙夫烧烧锅劈劈柴。等大
家吃完饭,他捡点剩饭也够吃了。

    尤拉不仅是尽职尽责,简直就是热爱扫地了。他几乎每天四更就起,等大家天
亮起床,大院已扫得干干净净。这时他已扫到街上去了。扫大街并不是他的职责,
可他愿意去干。不仅扫大街,而且扫小巷,整个浮坑镇的大小路,都被他扫得镜面
似的。当然,这得花费大量的劳动,一天都不停歇。每天扫完地,再用一辆小推车
把垃圾一堆堆推到一个大坑塘里。这个大坑塘就在镇子边缘上,老百姓习惯叫浮坑。
浮坑有十八亩之大,据说是早年浮士德祖上建浮家大院时取土挖成的,浮坑镇也因
此得名。浮坑很深,终年积水,每年夏天都会淹死几个洗澡的孩子,有一次为了救
人,尤拉也差点淹死,因为他也不会水。

    在以后的几年里,浮坑镇和全国所有的乡村一样,经历了土改、互助组、高级
社、人民公社化。但尤拉没有任何变化,他仍然一天到晚闷头扫地,外头的一切都
和他没有关系。扫浮家大院,扫街道,扫小巷,然后把垃圾推到浮坑倒掉。

    在浮坑镇,尤拉一直是个默默无闻的人,土改时分给他浮家的三间破瓦房,他
同样没要,自己在浮坑旁搭了一个茅寮住下。这里靠近镇外,十分清静。浮坑坡沿
长满了各种野菜,尤拉经常采来食用,吃不完就晒成干菜,准备冬天吃。其中有一
种扫帚菜,嫩小时可以吃,长成大棵后就能扎成扫帚用来扫地。当地老百姓以前扫
地就是用这个。尤拉一年四季扫地,也主要靠它。

    在浮坑人眼里,尤拉是个傻子。是个怪人。他什么都不要,不要土地,不要房
屋,不要钱财,不要女人,在他身上,没有任何故事。扫地是他生活的全部。并没
有人要他干,干了也没啥报酬,没有人表扬他,当然也没有人讨厌他。一个多少年
如一日,无偿为全镇打扫卫生的人,谁会讨厌呢。但同时也没有人把他当一回事,
尤拉在人们心中的地位是很低的。连小孩子都叫他尤拉。

    到了文革破四旧的时候,尤拉的地位却突然被抬高了。起因还是那桩悬案,浮
家的金银珠宝虽然一直没有找到,但人们并没有忘记。所有的人都希望自己能发现
这些宝物,他们在犁地耕田,挖地取土时,都会格外留心,说不定一锨挖出一缸金
子来。在到浮坑大院开会甚至经过浮家大院时,也会不自觉往墙上屋顶瞅几眼,看
看哪里砖瓦有什么异样。但没人说出来,就像早把这事忘了一样,只是各自在心里
猜测着、等待着、激动着,很多人为此睡不着觉。

    这是一件恼人的事。

    到破四旧时,人的想象力陡然丰富起来。不知道谁首先想起,浮家的金银珠宝
可能藏在浮坑里,唯一的知情人可能是尤拉。此言一出,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是啊,咋就没想到那个坑塘和尤拉呢?

    尤拉听到这话时脸都白了。

    没有什么可能和很可能,金银珠宝只能藏在那个大坑塘里,唯一的知情人只能
是尤拉。

    就是说,这个闷头扫地的家伙欺骗了大家十七年。回想他的经历,一切都明白
了。他是被浮士德收养的一个孤儿,把金银珠宝交给他是顺理成章的事。他不要浮
家的土地、房屋、女人,全是遮人耳目,他要那些东西干什么,有了金银珠宝,就
什么都有了。这么多年,他闷头扫地,好像是在打扫卫生,实际是把垃圾和浮土搜
集起来填坑埋宝。在十七年的时间里,他用一把不起眼的扫帚,把整个浮坑镇的地
面刮去足有半尺厚,不然他到哪里能取这么多的废土填坑?人人都以为尤拉是个傻
瓜,却原来他比任何人都精明。

    当人们意识到这些的时候,才发觉十八亩大的坑塘已经缩小了一半。他是经年
累月一点一点把坑塘填起来的,谁会留意呢?

    所有的人都被这个笨蛋耍了!

    愤怒的人们立刻把尤拉捉住,反剪双手吊到一棵大树杈上。尤拉吓得尿了一裤
裆,双脚在空中无助地蹬动。然后,他像个娘们似的哭泣起来。但没人理会和同情
他。孩子们用烂泥扔了他一身一脸,一块砖头砸破了头,血糊糊遮住了眼睛。

    后来尤拉被弄到浮家大院审问,全镇上千人挤得水泄不通,呐喊声震天动地,
一个个要把他撕碎的样子。尤拉双眼充满了恐惧,他似乎觉得面前这些人如此陌生。
事实上在过去的二十年里,他总在低头扫地,的确不曾留意过任何人。当有人厉声
追问那些金银珠宝是不是藏在坑塘里时,他慌乱地点点头,一下子就招了。

    这么容易就把这个案子破了,谁都没有想到。

    欣喜若狂的人们转眼间作鸟兽散,纷纷跑回家去拿来铁锨和条筐,直奔坑塘。
有人忙着安上抽水机突突往外抽水。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挤满了坑塘,喊叫咒骂铁锨
相撞,沸沸扬扬。人们在冰水烂泥里跌跌撞撞,全都糊得泥人一样,人人手里都攥
着一把狠劲,半天时间就碰伤了十几个人。人们疯了一样挖开浮坑,到处寻找。

    场面完全失控了。

    当天夜晚,正当上千人围住坑塘挑灯夜战的时候,尤拉挣脱绳索,悄悄逃走了。
看守他的人也去寻宝了,谁能坐得住啊。

    第二天混乱继续加剧。周围村庄的人闻讯赶来,带着家伙,也要加入寻宝的行
列。他们说浮家的浮财不能只属于浮坑镇。浮坑镇的人说放屁,浮士德就是浮坑镇
的人关你们什么事,你们有能耐也出个大财主啊!在这一原则立场上,浮坑镇的人
空前团结,他们呐喊着爬上坑塘一身烂泥一手锋利的铁锨,咆哮着喝令他们滚开。
外村人看他们真要拼命,说咱们看热闹还不行吗?看热闹就滚远一点否则不客气!

    在此后的一段日子里,没有谁注意到尤拉的失踪,就是知道了也顾不上追问。
整整一个冬天,浮坑镇的人们把全部的热情都放在寻宝上了,原来的十八亩坑塘被
翻了个底朝天,前来看热闹的人已不止周围一些村庄,很多远路的人也闻讯赶来,
所有人都希望看到宝物被起出的那一幕。

    但到年关将近的时候,下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几尺厚的雪覆盖了原野村镇,
也把浮坑整个都填上了。那座被挖得千疮百孔的巨大的坑塘一片洁白平坦,仿佛什
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奇怪的是,数日后大雪已经停下,却没有人再去浮坑挖土寻宝,甚至没有人出
门。整个浮坑镇都静悄悄的。

    这是一个体面的结束。

    之后的很多年,也没有人再说起过那场轰轰烈烈的寻宝事件。

    大约是八十年代的某一个黎明,浮坑镇出现一个扫马路的老人。开始的几天谁
也不曾留意,后来终于有人认出他是失踪了二十多年的尤拉。尤拉已经老了,两腿
瘦得像麻秆,背也有点驼,头发全白了。但他扫地的姿势没有变,低头弯腰不看任
何人,只是动作有些迟缓。

    没有人问他这些年去了哪里,也没有人再去向他追问浮家金银珠宝的下落。他
依然像过去那样每天低头扫地,再把扫来的垃圾倒进浮坑。对他这个固执的行为,
没有人能理解,也没有人能改变,只叫人感到一种近乎绝望的压抑。

    尤拉是不久前去世的。他静静地死在回来后重新搭建的茅寮里,死后第三天才
被人发现。那个巨大的坑塘终于被他用垃圾填满,变成一片开阔的平地。浮坑镇经
过多年的建设扩展,现在已是这一带最繁华的商业镇。据说有关部门已经规划好,
要在浮坑旧址上建一座十几层的商业大楼。

    看来,浮家的金银珠宝也许要等三百年后才能出世了。


              找情人得累一辈子

                                 周崇贤

    1

    我摸出钥匙,犹豫了一阵。

    我终于没有像往常那样将钥匙插进锁孔,熟练地开门进去,冲斜卧床上的桑桑
喊一声:“亲爱的,我回来啦!”

    我抬起右手,轻轻地,叩响她的房门:笃,笃笃。

    我听见里边有谁唱歌的声音。然后就是一声淡淡的回应:“谁呀?”

    我说:“是我,修水表的。”

    这个时候已是晚上10点,感觉中这次运气比较好,至少,我听到了她的声音。
我说:“开门!”我又轻轻地敲了几下。

    门开了一条缝,我看见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孩儿,目光幽幽中似有几许嗔怪:
“嗯,你怎么来了?连电话都不打一个!”

    我迟疑了一下,我说:“我可以进来吗?”

    桑桑没有欢迎我也没有表示拒绝,她看了我一眼,轻轻地转身而去。

    我进了她的小厅,我看见桑桑娴静地坐在沙发上,眼睛似是而非地盯着电视画
面,两溜长发差不多把她美丽的脸庞遮住了一半。

    我坐下来,与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我说:“今晚上没出去鬼混?”

    桑桑没有立即和我说话,她好像专心地看了一阵电视,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
说:“我这儿还有人哦!”

    我愣了,我听懂了桑桑的意思,我下意识地往她的闺房瞟了一眼,我说:“我
来坐一下都不行吗?”

    桑桑突然笑了一下,我不知她笑什么。我只是疑惑,如果房里真的还有人,不
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我都觉得不大好。于是我起身朝洗手间里走,我说:“赶快叫
他滚吧,最好别让我看见!”

    我出来的时候桑桑还坐那儿,静静的样子,很专心的样子。我注意了一下电视
画面,好像是珠江台正在播放的一部武打片,演员做作得无以复加,故事情节也胡
编乱造很离谱,我怀疑桑桑专心致志的样子是装出来的。

    我不知道桑桑为什么不和我说话,我有点失落又有点尴尬。我盯着电视画面看
了一会儿,然后我掉过头来看桑桑。

    我的眼睛一眨不眨,我想桑桑肯定已经接收到我的信号了。桑桑一向都是很敏
感的女孩,有点水灵有点娇气又有点慵懒,有时候我会心血来潮,心疼地骂她一句
:“你这懒婆娘!”我骂的时候总是怀一种充满爱怜的心情。而每每这时桑桑就会
猫咪发怒般瞪我,娇嗔地说:“我踢你一脚!”


    然而,这种甜蜜的场景,已渐渐在记忆深处轻轻滑落,即便是俯首寻觅,似已
只能拾起一些零星的残片。

    桑桑有心事,很重的心事。我知道。但桑桑不肯说,我也不敢问得太深。桑桑
和我的关系,是那种普遍存在,但不被提倡的关系。也即是说,我们之间的关系有
点不清不楚。我们只是情人。

    “你看我干吗?”桑桑终于受不了我的逼视,偏过头来扫我的一眼。

    我说:“我觉得你至少比电视好看。”

    桑桑就牵了一下嘴角,那种笑法有点冷。

    “你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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