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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少年天子 作者:凌力-第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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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么晚了,你还呆在花园做什么?”

  没有回答。

  “你烧香、祷告、流泪,到底为了什么?”阿丑低垂的头渐渐抬起,还是默不作声。

  岳乐弓马出身,战场上勇猛无敌,跟随父亲饶余亲王阿巴泰南征北战,对创立大清江山,很有功劳。父亲崇尚汉家文化,他也成为皇族中最先接纳汉族文人、精通汉语汉文、喜爱诗词歌赋的有名人物。亲贵中,象他这样文武全才的人是不多见的。但是盘问女人,他却没有多大本事。几句直来直去的问话,把阿丑问得一言不发,他就毫无办法了。再看看阿丑,连那点惊慌之色也消失了,又是平素的冰雪冷态,还带着点豁出去的执拗表情。岳乐轻轻叹了口气,挥挥手,说:“去吧!〃阿丑眉梢一抖,蹲身低头谢过的时候,很快地打量了王爷一眼,断定确实没有怒容,她才脚步轻松地离开了。岳乐站着,注视着阿丑的背影。月光下,她的衣裳都被染成银白色,衣襟轻拂如柳,裙裾闪动似波,不是一尊款款而行的玉雕仙女吗?……角门〃嘎吱〃一声,她出去了。岳乐收回目光,奇怪自己的柔和心境。他一向以英雄自况,以国家大事为己任,从不在女色上打圈子。今天是怎么了?这个如冰似雪、不言不语的女子,这个无依无靠、痛苦凄切的卑贱奴婢,为什么竟牵动了他的心?……蟋蟀仍然'啯啯〃地叫个不了,纺织娘和金铃子又以它们的歌声加入了这秋夜大合唱。护卫们侍立许久,王爷仍然没有回寝殿的意思。他们心里着急,却不敢催促。

  沙沙沙,从通府内的园门那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护卫大喝道:“站住!什么人?〃来人喊着护卫的名字:“塞班,是你吗?我是雅库拉。王爷呢?王爷还没有回来?〃他说着,走到近前。

  “什么事?”岳乐转身,月光投射在他棱角分明、很有气概的脸上,看上去仍然浮动着几分恍惚。

  “禀王爷,康郡王进府拜谒。”

  “啊?〃岳乐吃了一惊,〃现在什么时辰?〃护卫赶紧回答:“戌末亥初。〃刹那间,熊赐履、阿丑、月光、流萤等等,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刚才那点迷迷茫茫的薄雾似的心绪,也象被一阵大风扫除得干干净净。岳乐的头脑立刻变得如往常一样冷静、锐利,短短的瞬间,无数问题潮水般涌过他的心头:康郡王杰书虽然年轻,却是持重多思。他的堂兄常阿岱全心全意拥戴简亲王济度,杰书自然也会偏向那一边。去年那个令岳乐十分不安的〃六王聚会〃,杰书不是也躬逢其盛的吗?

  十多天前,简王府的那次秘密会议岳乐确信,济度一定召集了秘密会议,可能与康妃待罪有关也曾使岳乐吃惊不校他派了人去私下打听,回报说是饮酒聚谈,谈些什么,无从知道。怪就怪在简王福晋为什么那样心惊胆战?亲友会宴何必撒谎遮掩?岳乐费尽心机,探究不出会议的真情,也看不出那边的动静。正逢金陵围解、郑成功出江,朝野一片欢庆,皇上趁此喜庆,赦免了从皇贵妃、康妃直至下面宫女、太监的大小罪过,这不就皆大欢喜、天下太平了吗?

  看来,事情不那么简单。岳乐相信康郡王此来关系重大,多半与那次秘密聚会有关。一位王爷,深夜出门拜客,决不会为了年成不好、夫妻反目、上司责怪。

  岳乐脸上掠过一片阴云,眉间现出深刻的川字纹,果断地吩咐:“请至书斋相见。〃护卫转身要走,岳乐又说:“传护卫班守卫,任何人不许进书斋!〃送走母亲,康妃佟氏静静地走回寝宫,静静地坐在她平日最爱坐的红木雕花扶手椅上。宫女进上茶盏,她连眼珠都不曾转一转。她能这样无声无息地坐多久呢?半个时辰,一个时辰,都是常有的事。宫女、太监们早已见怪不怪,放下茶盘、茶点,各自悄悄退下。深重、悠长的孤寂,便又严严实实地把康妃团团围住了。

  许是景仁宫的侍女、太监太迟钝了,竟没有发现今日主子的神情大异于往日。只要看看她那双好象已变成两颗玻璃球、丧失了活泼的生命之光的眼睛,就足够了。她真的被震惊得痴呆了,感情和神经一片麻木,脑子象笨重的大石磨,困难地缓缓转动着:母亲说什么?……为了挽救我,为了挽救大清,废掉他!

  他倒行逆施,背祖训、违天意,一步步拿天下拱手交给南蛮子,直闹得天怒人怨,再不当机立断,大清的江山就要被他葬送啦!……废掉他,把他贬为庶人,或者厚道点,封他一个安乐公、闲散侯。那么谁当皇帝?当然是你康妃的儿子,你就是皇太后了。那现在的皇太后呢?让她当太皇太后。她会同意的。

  皇后呢?董鄂妃姐妹呢?皇帝都废了,他的皇后、皇贵妃、妃嫔等人当然都得废掉,跟他一起赶出宫去……废掉这个无情无义的人,你才能免除杀身之祸啊!哪怕他心里有你一丁点儿,会降旨取你的首级吗?别看眼下赦免了你,那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孩子,你心里可别犯糊涂!

  要你办的事不多,只不过记住他的行动,通个消息。千万千万不能泄露,这可是要株连九族的啊靛∈虾薷A佟*

  跟福临圆房,成为他的一位妃子时,她还是一个对人事半通不通的小姑娘。最初的委身、最早的欢乐,使她内心里狂热地爱恋她的小丈夫。他是她的神明,她生命的依靠,她愿为他献出一切,死也甘心!他不是也同样钟爱她吗?花前月下,共度了多少甜蜜的时光。她不仅爱他,而且崇拜他,连他留下的脚印都使她倾心,恨不得跪下去亲手抚摸。如果他不得已召幸了别的宫妃,她便会抱着他的随便一件衣物,不这样就不能安眠。如果他出巡几日未归,她便如热锅上的蚂蚁,坐卧不宁,寝食不安。他一回来,总是首先召她去养心殿,两人久别重逢,竟比新婚更觉甜美。

  她怀孕了,给她带来更加美妙的憧憬。他废了皇后,会不会为的就是她?她常常这么心迷神醉地猜测。受到宠爱、又有孕在身的她,应该继任皇后,这是百无一失的事情,她坚信着,毫不怀疑。而他,不也曾隐隐暗示过吗?她更爱他了,她的夫君,她的主宰,她腹中胎儿的父亲。他是这样年轻、英俊,天下万民之主啊!

  谁料他竟会这样狠心,一次又一次地拿大石头迎头砸她,一次又一次地用冰水浇她那颗火热的心!

  选皇后,让她冷了半截;董鄂妃进宫,使她冷透了心。她恨他全不念旧日情分;她恨他没有出息,拜倒在那个南蛮女人的石榴裙下。见到他们朝欢暮乐、心满意足,她感到钻心地痛苦,恨得把被头都咬破了。一个满怀爱恋的天真少妇,热血如潮,却被她倾心热爱的人抛弃,枉担着宫妃的虚名儿,长年累月独守空房,那孤寂不是能把人逼疯吗?她没有疯,满腔的爱都化作了冷酷的恨。要不是森严的宫规宫禁,要不是牢牢扎根于她心中的皇帝高于一切的信条,她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她变得沉默寡言,变得冷峻。福临就是偶尔召她往养心殿,也得不着一点愉快和乐趣。他更疏远她了。

  她死心了吗?没有。她暗自做着挽回的努力。但是,她失败了,败得很惨。这就是最近的那桩景仁宫事件。

  那天福临突然来到,她很意外。她之所以说了那些话,固然是想出出怨气,但更重要的是她心里隐藏着一个希望,希望改变自己在福临心目中的形象,使自己成为一个有眼光、有胆识,敢于直言谏君的贤妃。她经过长时间的思索比较,认为只有这样她才能超过董鄂妃,才能吸引福临,才能恢复福临对她的旧情。可惜她遵循的是满洲的传统道德,可惜她对福临的了解太浅,尤其可惜的是她选择了一个极不妥当的时机,在福临自觉卑怯、无地自容的时候,偏偏揭了他的短,损伤了他极其敏感的自尊心,终于使他暴跳如雷,要取她的首级!

  这一大失败,弄得她心灰意懒,简直没有了生趣。皇上的赦免也没有给她带来什么快乐。倒是同她一道获赦的董鄂妃常来看她,安慰她。董鄂妃原是她最恨的人,可是这回皇上发怒,人家拚命来救,只这段恩义,她就不能不感激人家。

  董鄂妃常常给她讲故事解闷,但凡皇太后、皇上赐给衣物、食品、玩艺儿,也从不忘记送她一份。对董鄂妃的怨恨,无形中竟消了许多。如今,被母亲这一番惊人的嘱咐弄得心慌意乱、七上八下的她,思前想后,连董鄂妃常对她说的几句话儿也在耳边响起来了:“……他一身而兼君、父、夫,你我命里注定和他甘苦荣枯与共,生而同命,死而同坟,还有什么解不开的!……”无声无息,一动不动地坐着的康妃,心里正翻卷着狂风暴雨,头都想痛了,天地间的一切都搅成了一团,使她难以承受,感到一阵阵眩晕。时至正午,殿前强烈的阳光耀得人睁不开眼。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她想,还是靠在这儿打个盹,养神吧!

  忽然,两名养心殿太监来到跟前,说皇上有急事召见。她吓住了,难道他听到了什么风声?她不敢违抗圣命,只得心怀鬼胎,随他们离开景仁宫。才出内左门,便遇到骑在马上等候着的福临。他沉着脸,怒冲冲地质问:“为什么这半天才出来?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慌得心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不敢答话,更不敢看他。忽听得他哈哈地笑了:“哄你玩的!咱们一起去南苑跑马,快来吧!〃她这才抬起了头。心又猛的一跳,眼前是他那特别的、女人难以抵御的笑容:甜美、多情,目光如水一样流转、如丝绒一样温柔。多少日子没有看到这迷人的笑了,她心头暖烘烘的,直想掉泪。

  绿草如茵,骏马欢实,他俩并辔而驰。福临不住地打量她,笑眯眯的样子使她心醉神摇,她小声嘟囔着:“你干吗老看着我?〃福临不答话,却把她拦腰抱了过来,紧紧拥在怀中。

  她感到他呼向自己脖颈、耳畔的热气,又惊又喜,羞怯地说:“别这样,看人家笑话!〃福临大笑:“谁敢?你是我的妃子呀!〃他一挥鞭,马跑得更快了,他也把她抱得更紧了,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但心里却是那样地得意、欢快!

  马,突然惊慌地嘶叫一声,扬蹄人立。好象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许多人手执刀枪弓箭,从四面八方步步向他俩逼近。啊,那不是表舅、表哥他们吗?但又不大象。他们是谁?

  他们在吼叫什么?

  “昏君!昏君!”

  “违天背祖,天怒人怨!废掉他!”

  “废掉他!废掉他!”

  “嗖〃的一支响箭飞来,直穿福临胸膛!他朝后一仰,摔下马去。佟氏大惊,扑到他身上,箭镞已完全没入他的肌肤。

  他手捏箭杆,痛苦地叫着:“我要死啦!我要死啦!……”佟氏心如刀绞,搂住福临嚎啕大哭,直哭得气噎喉干,凄楚地喊道:“你不要死,你不能死!你死了旗下我可怎么办!……”

  佟氏全身猛的一挣,醒了。她还坐在那把心爱的红木椅上,心在胸膛里狂跳不已,满脸泪水,遍体冷汗,头发和贴身衫子都湿透了。她侧耳听听,周围还是那么宁静。可是她的心却再也静不下来了。梦里情景历历在目,福临那痛苦的面容仍然使她肝肠寸断。她明白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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