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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四十一炮 作者:莫言-第54章

小说: 四十一炮 作者:莫言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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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跟那些使蒙汗药拐孩子的婆子是一路的,他们有自己的道门,我们庄户人,哪里知道他们的药方? 肯定都是稀奇古怪的东西,难以搜求的。”
  我低头看看大叔脚下那些醉眼乜斜的狗,问:“这是用酒麻醉的吗? ”
  “用了两斤酒,四个馒头才把它们醉倒,”大叔说,“现在都是些低度酒,没劲儿。”
  妹妹蹲在那些狗前,用一根芦柴棒,戳着那些乌油油的狗唇,不时地暴露出惨白的狗牙齿,浓烈的酒味儿从狗嘴里散发出来。那些狗偶尔翻翻白眼,发出梦呓般的哼哼声。
  一台磅秤,被一个男人推着,铁轮子嘎拉嘎拉地响着,挂秤砣的铁钩子摇晃着,从远处的仓库到达了近处的狗栏。为了便于管理,我们在紧靠着羊栏和猪圈的地方,新建了一个狗栏。
  事情的起因是前不久我们注水车间的一个工人到狗、羊、猪混放的栏里去捉猪时,被几条因为长期关闭变得半疯的狗咬去了半个屁股,那人至今还在医院里疗伤,天天注射狂犬疫苗,但医院里有人偷偷地出来说那批狂犬疫苗早就过了有效期。这个人最终会不会发作狂犬病现在还难以预料。当然促使我们下决心投资建设狗栏把这几种畜生分开的原因还不仅仅是因为狗咬伤了工人的屁股,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那些出卖时被老百姓灌醉了的狗,一旦醒酒之后,就开始捣乱破坏。它们依仗着犬科动物尖利的牙齿,对猪和羊发动频繁的攻击。混养着三种畜生的栏里,一天二十四小时,很少有安宁的时候。安排完车间的工作,我和妹妹就跑来看热闹。我们看到,在难得的片刻安静里,几十条狗站着或是趴着,霸占了栏内的大部分空问。在栏内的另外两个角落里,一个角落上是猪,白的,黑的,还有几头白底黑花的。另外一个角落上是羊,绵羊,山羊,还有几只老奶羊。猪们的身体紧紧地挤在一起,头朝着栏杆的方向,屁股朝后。羊们也是紧紧地拥挤着,但一律头朝着外,几头长着大角的公羊,站在最外圈,担当着护卫的任务。大多数猪和羊身上都有伤,血迹斑斑,自然是被狗咬的。我们看得出来,即便是狗们休息的时候,猪群和羊群也还是处在紧张不安之中。
  狗们最放松,在休息的时候,它们内部也发生冲突,有时候是两条公狗在咬架,半真半假的样子,有时候会发展成狗群的大混战,这时候羊群和猪群安静得似乎不存在了。几十条狗咬成几个团体,满栏翻滚,狗毛横飞,狗血喷溅。有的狗受了很重的伤,连腿都被咬断了。可见它们是真咬,不是闹着玩的。我和妹妹曾经探讨过这样的问题:当狗群里发生了激烈的内战时,猪和羊怎么想? 妹妹说:它们什么都不想,因为它们一直捞不到睡觉,终于可以趁着狗群打架时睡一会儿了。我本来想反驳妹妹,但往栏里一望,果然不出妹妹所料,那些猪和羊都趁此机会趴在地上,闭着眼睛打盹儿呢。狗群内战的情况比较少见,更多的时候是那些满脸奸笑的狗,向羊群或是猪群发动进攻。
  猪群里那几头大猪和羊群里那几头大羊,刚开始时会壮着胆子,向进攻的狗发动反击。公羊抬起前腿,把头高高地昂起来,然后猛地顶过去,但那些狗很轻巧地就躲闪过去了。有人要问了:你不是说这些肉狗都傻乎乎的吗? 怎么一个个都像山林里的狼一样机警呢? 是的,刚刚关进来时它们的确傻乎乎的,但关押进栏之后,我们一个星期都想不起喂它们一次,饥饿使它们野性恢复,恢复了野性的同时它们的智慧也得到了恢复。它们开始自己猎食,猎食的对象自然是同栏关押着的羊和猪。公羊的进攻落空之后,马上就开始了第二次进攻,还是先把两条前腿高高地抬起来,然后扬起头,把头上的大角对准狗抵过去。公羊的动作僵硬,单调重复,很像木偶,狗轻轻地一闪就躲过去了。公羊勉强地发动了第三次进攻,但气势就更加虚弱,狗几乎是慢吞吞地就闪开了。三次进攻失败之后,公羊的精神就被彻底地瓦解了。然后,狗们一齐狞笑着,冲进了羊群,有的咬住羊的尾巴,有的咬住羊的耳朵,有的一口就把羊的喉咙咬断了。受伤的羊凄惨地呜叫着,没受伤的羊,像掐了头的苍蝇一样乱碰瞎撞,有的头撞在铁栏杆上,脖子一歪就跌翻在地,昏狗皮,然后被开膛破肚,然后被分割包装,然后被运送进城,成为壮阳的食物,进入城里人的肚腹,把城里人的鸡巴壮得像铁棍一样。这样的命运当然不是狗们所希望的。看到那几条狗优美无比的蹿跳,我真是暗暗地庆幸,庆幸我们的栏杆竖得够高。我们的栏杆是一色的铁管子,高约五米,用绿豆粗的铁丝编排起来,十分的坚固。刚开始要用这样的铁管子扎栏杆时,我和老兰还不太同意,我父亲坚持要用这样的铁管子。我和老兰尊重了他的意见,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厂长。事实证明父亲是对的,父亲在东北生活过,对狗与狼的关系了解很深。现在想想,真是后怕啊,如果让那批变化成狼的狗从栏杆内跳出来,我们这个地方,就不得安宁了。
  那个人把磅秤推到了狗栏的边上,我的父亲从不知什么地方冒出来,大声地对着排队的人喊:“喂,卖肉狗的,到那边去排队——”
  那位大叔听到我父亲的喊叫,匆忙把扁担提起,一弯腰钻到扁担底下,然后挺直腰板,把那挂在扁担两头的四条狗挑了起来。我还忘了交待一个细节,有的养狗人家,为了使自家的狗与别人家的狗区别开来,会在狗身上做出记号,有的将狗的耳朵剪出一个豁子,有的在狗的鼻子上扎上鼻环,这位大叔最彻底,竟然将他的狗的尾巴全部砍去。没有尾巴的狗,看起来傻乎乎的,但行动起来会很利索,不会拖泥带水。我很难想象这些秃尾巴狗在狗栏里会不会变野成为半狼,如果它们成了半狼,它们会不会在月光下蹿跳。如果它们蹿跳,因为没有尾巴,是会跳得更加姿势优美呢,还是跌跌撞撞,像山羊蹦高一样。
  我们跟随在卖狗大叔的挑子后边,看着那些倒悬的狗们,心中充满了怜悯之情。但是我们知道这是十分虚伪的一种感情。在狗群里,如果你施舍怜悯,那么,你就会被狗吃掉。而一个活生生的人,如果被狗吃掉,是多么的可惜,多么的轻如鸿毛。
  人的肉,在远古的时候,很可能,不是可能,是绝对地要被豺狼虎豹吃掉的,但是现在,人的肉如果被豺狼虎豹吃掉,就是颠倒了是非,混淆了吃者与被吃者的关系。我们要吃它们的肉,它们生来就是让我们吃的,因此,任何的怜悯都是虚伪的,也是可笑的。但看到那些倒悬的狗们的可怜的狗模样,我还是心生怜悯,或者说是心中颇有不忍之意。为了逃避这种软弱的、可耻的感情,我拉着妹妹向我们注水车间的方向走去。我们看到,那些卖狗的人,把一条条狗,横一条,竖一条,叠摞在磅盘上。如果不是它们发出的哼哼唧唧的、像老太太害牙痛一样的声音,你几乎想不到它们是一些活物。我们看到司磅员熟练地拨弄着磅秤的刻度滑标,听到他用低沉的声音报出重量。父亲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说:“扣去二十斤! ”
  卖狗的人不干了,反吵着:“为什么,为什么要扣去二十斤? ”
  “你这四条狗,每条最少灌进去了五斤食,”父亲冷冷地说,“扣你二十斤,已经是给你面子了。”
  卖狗的人苦笑着说:“罗大厂长,什么也瞒不了您的眼睛。但是,送它们上杀场,总要让它们吃饱吧? 毕竟是自家养大的东西,还是有点感情的嘛。再说了,即便是你们这堂堂的大工厂,不也是用皮管子往肉里注水吗? ”
  “你说话可要有证据啊! ”父亲虎着脸说。
  “老罗,”卖狗人冷笑着说,“别这么严肃好不好?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往肉里注水的事,大家都知道,能瞒得了谁啊? ”卖狗的人斜了我一眼,用嘲弄的口吻对我说,“我说得对不对? 罗小通,你不就是堂堂的注水车间主任吗? ”
  “我们不是注水,”我理直气壮地说,“我们是‘洗肉’,‘洗肉’,你懂不懂? ”
  “什么‘洗肉’? ”卖狗人说,“你们把那些牲畜给灌得都快爆炸了,还‘洗肉’呢,真是天才,发明了这么好的名词。”
  “我不跟你哕唆,想卖,就压二十斤秤,不卖,就挑回去。”
  父亲气呼呼地说。
  “罗通,”卖狗人乜斜着眼说,“真是一阔脸就变啊! 忘了满大街拣烟屁股的时候了? ”
  “少哕唆。”父亲说。
  “好吧好吧,”卖狗人说,“人走时运马走膘,兔子落运遭老雕。”卖狗人将磅秤上的狗重新理好,皮笑肉不笑地说,“哥们,你今天怎么不戴那顶绿帽子了呢? 是忘记了吗? ”
  父亲面红耳赤,张口结舌。
  我正想调动自己肚子里的文化与卖狗人辩论,就听到从“洗肉”车间那边传来一阵喊叫声。抬眼望去,看到适才那个形迹可疑的卖羊人,正沿着通往大门的道路飞跑,十几个工人,跟在他的后边追赶。卖羊人一边跑一边回头,追赶的人一边追一边喊叫:“抓住他——抓住他——”
  我脑子一转,一个名词脱口而出:“记者! ”
  我抬头看了一眼父亲——父亲的脸色苍白——我拉住妹妹的手,向大门的方向跑去。我感到兴奋、激动,好像在无聊的冬天里,看到了猎狗追赶野兔子的情景。妹妹跑得不够快,妨碍了我的速度。我松开了她的手,斜刺里往前飞跑。我听到风在我的耳边呼啸。我还听到身后一片人声嘈杂,还有狗的汪汪、羊的咩咩、猪的吱吱、牛的哞哞。那人的脚被路上的石头绊了一下,摔了一个狗抢屎。惯性使他的身体往前滑行了足有一米。
  那个鼓鼓囊囊的帆布书包也甩出去很远。我听到他发出了一声古怪的叫声:呱——仿佛是在坚硬的石板上摔死了一只蛤蟆。
  我知道这一下把他摔得不轻,心中竟然产生了对他的同情。我们厂内的道路是用乱砖碎石和炉渣子铺成,都是些硬家伙。我估计这个人的脸上肯定出了血,嘴巴肯定也破了,弄不好把门牙也要磕去了。搞不好骨头也要摔断了。但是他竟然很迅速地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扑到书包前,捡起来,还想往前跑,但是他马上就不跑了。因为他看到,当然我也看到了,身材高大的老兰,和神色肃穆的我母亲,已经在他前面几米远的地方,仿佛是两个战友,或者是电视连续剧中经常出现的那种男女搭档,挡住了他的去路。而此时,后边追赶的人也包抄了上来。
  对面是老兰和我的母亲,这面是我和我的父亲,周围原本是那些围拢上来的人,但老兰对他们挥挥手就把这些人轰走了。
  这些人都神色诡秘地散去,消失在工厂的各个角落里。这个倒霉的小记者,在我们四人构成的正方形的中央,团团旋转,好像一根转轴。我猜测他可能有从我这个薄弱环节突破逃跑的意图,但我的妹妹娇娇过来壮大了我的力量。妹妹虽然身体弱小,但她的手里攥着一把锋利的刀子。他也可能想从我的母亲那里突破,但他看看我母亲的脸,就垂下了头。我母亲那时脸色绯红,目光迷离,完全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但就是这副模样让记者低下了头。我看到父亲的心情顿时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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