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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第6章

小说: 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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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朋友提及,他的嗓音接近于申曲博士夏福麟。“博士”雅号是说他老戏功力深厚,演唱应对从容。当时的申曲实行幕表制。每排新戏,请排戏先生分场次、说情节、派角色。每个角色的说唱和动作,都由艺人自行安排。唱申曲的都唱熟了几十出老戏,只要旧瓶装新酒就能应对。当然,这还要随机应变,心口相应,才能临场发挥把唱词编得合情合理,精彩纷呈;否则,就会在台上张口结舌,手足无措,招致看客讪笑,最后被淘汰。这种淘汰固然无情,却也培养、造就了一批人才。夏福麟就是从中磨砺出来的。    
    当我父亲踏入南市十六铺里马路的双龙园茶楼时,那里正回荡着夏福麟施展大方、浑厚有力的唱腔。似曾相识燕归来。杨奎官师傅的洪亮高亢之声,有了若隐若现的回音。    
    后台拜见,当红小生无骄矜之意、傲慢之态,温煦可亲如春风习习,认真倾听小后生的演唱,诚恳赞叹小后生的嗓音洪亮纯净,如银珠潇潇洒洒滚落。    
    古人云:“倾盖如旧,白首如新。”两人相见只在瞬间,一见投缘,惺惺相惜,长幼相携,不是师徒,情逾师徒。    
    侯国廷先生倒也无门户之见,允徒弟另觅出路。我父亲加入了杨敬文领班的敬兰社,追随夏福麟先生。夏福麟长他六春,宽厚如兄,因他是侯国廷之徒,不肯多加管教。我父亲求艺心切,夏福麟演皇帝,他争扮太监;夏福麟演公子,他争扮书童,为的是亦步亦趋,紧随身后,仔仔细细地听唱和看演,我父亲戏称“曾演过一百六十个太监”,足见他舞台历练之久之多。无戏可演、后台少人时,他会对镜化个小生妆,端详镜中人的神态表情,暗暗与夏老师台前的表演比较。月缺月圆,同行夸他学得有了些眉目。    
    申曲艺人大抵来自社会底层,侥幸成名,也仍是供人消遣的戏子,为解闷,为排愁,酒与赌常常如影相随。凡茶楼酒肆之地,往往开设赌局。稳重如夏福麟者,也难免俗。通常唱归唱,赌归赌,两者各不相扰。有时在后台押上一注,上台去唱,甩腔下台,急急忙忙先问“是赢的还是输的”;也有时黏身赌局,不忍抽身,便打发他中意的小后生桃代李僵。    
    初生牛犊不怕虎。一十六春的我父亲,替代正场红小生,初出台,台下喧哗潮涌,几乎轰他下台。他心不慌,神不乱,出口如行云流水,渐渐洪亮高远,宛如展翅飞翔的羽翼,轻轻抚平了喧闹。    
    班主杨敬文艺技不高,长于周旋,精于识人,脸颊上掠过一抹喜色。    
    夏福麟长者风范,摩挲我父亲初显宽厚的肩头,唇角流泻出由衷的赞赏和鼓励。之后,替代之事屡有发生,我父亲在南市初露璞玉光华。    
    每每有人称赞:说他学夏福麟,几几可以乱真。他喜悦、兴奋中夹带着丝丝遗憾。他追求的似乎不完全是像,是什么呢?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好景难久长。随着“九一八”事变,东三省沦陷,淞沪抗战爆发,南市的繁华喧闹旋成水中月,镜中花。班社星散,如水泻地,各自东西南北流。我父亲和夏福麟忍痛分手,飘萍浪迹,各自参加了跑码头班社。抗战爆发,无有名分的师徒,重逢于租界戏院,夏福麟渐渐从小生转行老生,常常为我父亲托底,终身相处和谐,情深义重。    
    1934年春,杭州、嘉兴、湖州之间的三角水网地带,出现了一个唱申曲的中山社。它借重国父大名,以青年为主体,戏班整齐,剧目常新。每换码头,需由地方派出两只各可载重三百担米的大木船,前用拖驳小火轮,方能接走五十余名艺人及道具。    
    初初,我父亲只是中山社的一条小鱼,跑跑龙套,有时也唱唱二路小生。一十九岁的青春活力,溢出了外表的沉默寡言,喷涌出活泼泼的生命浆液。他不顾日夜两场劳累,倡议组成足球队,常常晨起踢至午饭飘香,姗姗迟归。归来仍要淘气,他先揭大锅盖,若饭尚多,以点头为号,几个青年各自少吃,留下锅底几许剩饭;若饭留少,以摇头为信,同伴们敞肚猛吃,吃得锅底朝天,向烧饭师傅丁丁当当敲空碗……    
    中山社是有饭同吃、有钱同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兄弟姐妹社,无人计较小青年的顽皮嬉闹,何况我父亲未误正事。他台上扮相英俊,唱腔宽洪,台下以“羊角先生”之名参与编戏。因为中山社内多目不识丁、从土木工匠转行者,五年级的学历,足以使我父亲跻身秀才行列。他曾频频往返于大都会上海和水乡村镇,把《火烧红莲寺》从京剧连台本戏同步改编为申曲连台本戏;他曾在小贩处买生煎包充饥,一边吃一边把报纸上的新闻编成一出新戏。    
    半个多世纪后,老艺人们仍津津乐道:“解洪元编戏快得邪气!”    
    如果说,这份快捷来自他的聪慧,那么,老艺人们更目睹了少年解洪元在江湖漂泊之中,学会了千年古树般的稳重;随着年龄生长出来的沉思闪耀出熠熠银光,而一次偶然的奇遇,竟升华了他的沉思。    
    中山社飘泊至朱家角,狭路相逢朱传茗、王传淞领衔的昆曲仙霓社。昆曲乃深谷幽兰,古老高贵馨香,双方对台,优劣自明。偏偏中山社门前热热闹闹,仙霓社门前冷冷清清。昆曲艺人惊诧狐疑,几个青年悄悄步入申曲场子察探虚实,看看对方贴演的《狸猫换太子》有何惊人之处。不看罢了,一看真是大惊失色:包龙图夜审郭隗,那个宋代包公的官帽上竟然摇晃着清代的花翎顶戴!耐着性子往下看,语言的直白,动作的粗俗,音乐的单调,使他们忍无可忍,嗤之以鼻,愤愤然退场。他们怎么也想不通,这种乌七八糟的申曲何以能红红火火?    
    仙霓社不屑与中山社对阵,准备束装提前撤离。离去前最后一场,戏将尽未尽之际,旋风般闯入一位唇红齿白的小后生。这场戏只卖出八张票,“放汤”也只放进了七八位无票人。这位姗姗来迟、风风火火的小看客,面庞上残留的粉墨印痕,泄漏了中山社艺人的身份,两社对垒,胜者醒目突兀地出现于败者清冷的残局,似乎带有几分嘲笑挑衅的味道。    
    昆曲艺人郁结于胸中的不平之气,升腾勃发,几位青年蹑手蹑脚向闯入者身后包抄。    
    这位闯入者恰恰是我父亲,少年鲁莽浮火未除,本以为仙霓社会逗留多日,刚刚听说他们今夜开船,不愿和近在咫尺的偷戏机会擦肩而过,他趁自己终场无戏,草草擦抹水粉胭脂,匆匆闯入大门虚掩的戏场。他落坐板凳,目不斜视,摇头晃脑,点足拍膝,轻和低吟,忘乎所以。    
    曲终人散,他依依不舍离座,徐徐转身,猛然发现面前立着几个青年,冷冷地盯视他,挡住了去路。他意识到自己无意中失礼,怯怯地后退,想绕路出去。草台上虎腾腾又奔下几个青年,提棍拎棒,截断了他的退路。两路人马步步进逼合围,他成了瓮中之鳖。


第一部分第2章  转蓬飘泊游子意(3)

    他看见了一双双爆迸火星的眼,一根根跃跃欲跳的棍。“暴打”二字像一条水蛇从他后脊滑下,惊出一身冷飕飕的急汗。他势单力薄,求救嫌迟,仿佛遭遇钱塘大潮,以排天倒海之势呼啸而来。不!不能束手待毙,淹入黑森森的怒潮。他急中生智,岿然不动,昂首挺胸,叉腰跨腿,从容提升丹田之气,字字有力地念白:“这不是江水!”然后亮开嗓门,豪情万丈地接唱:“这是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唱出了高亢宏阔,唱出了慷慨悲壮,唱停了寸寸进逼的脚步,唱低了节节高抬的棍棒。围攻的小青年们面面相觑,眼神有些恍惚,有些乏力,猜不准这个冒冒失失的闯入者来自中山社,抑或其他京昆班。    
    正僵持,一位身着青袍者疾步赶来,小青年们迅即闪开,其恭敬程度,可推测青袍人在仙霓社中地位之崇。    
    青袍人斯文儒雅,先施礼,后启齿:“请问这位小先生,你唱的是什么?”    
    “《关老爷单刀赴会》,我没唱错吧?”这几句是我父亲从别的昆曲班偷的艺,常萦回于心尖唇角,危急之际脱口冲上云霄。    
    “请问小先生来自何方?”话中带几分赞许,几分疑惑。    
    我父亲稍稍迟疑,不躲不闪,抛出了直直白白的回答:“我是中山社的。”    
    “噢……”一声叹息从青袍人胸间潺潺流出,染黑了他的脸,凝冻成一道冰河。他拂袖旋踵,临行前留下的吩咐,充溢着沙哑和痛楚:“放他走,他来看我们笑话,念在会唱几句昆曲的分上,不必计较啦!”    
    那青袍人微微颤抖的背影,刺痛了我父亲的心,他不能不申辩:“我不是来看笑话的,我是来学戏的,昆曲好听,像青青水,蓝蓝天,天上彩云飘。”    
    几句话牵住了青袍人的脚步,他缓缓回身,凝目注视,看见了实实在在的诚恳,真真切切的向往。他有些感动,有些凄楚,脸颊上勉强展出几丝笑纹,一滴一滴地洒落苦涩,自言自语,似问非问:“昆曲好听,那为什么……”    
    “昆曲忒静,忒雅,像虎跑泉水泡龙井茶,要细细品,缓缓饮,四乡八村的种田人、生意人,没有那么多耐心。他们来看我们的戏,闹猛,新鲜,简单,像冷白开,可以放下锄头、挑担、算盘,咕嘟咕嘟灌上两大碗……”    
    青袍人的脸上染满了惊讶,言辞、笑纹变得柔和舒展,拊掌赞道:“言之有理,”接着他虚怀若谷地询问,“那么,请教小先生,江湖飘泊是不是要像中山社那样……”    
    我父亲听懂了他含而不露的问话。中山社的出奇求新传扬杭嘉湖,飘泊的申曲班社常常乐器只有胡琴,灯光单用白炽灯,布景替换几堂软景。中山社增添了闹场锣鼓,搅和出场面的火爆喜庆,灯光除白炽灯外,还有排灯,即长条木槽内嵌入一排红绿灯泡,随剧情时红时绿,同时自己制作机关布景,艺人可以在草台上空滑翔,苍鹰用提线木偶技巧,可以和侠士格斗,甚至台上设台,人工转动,片刻之间从山变水,从夏变冬,所以也有其他班社嘲讽中山社是野路子。    
    我父亲不疾不徐地廓清事实:“中山社不单单是花样多,而是讲究戏新鲜。阿拉除去农村小戏,还唱从评弹搬来的弹词戏,从京剧学来的连台本戏,从新闻消息改编的时装戏。电影明星阮玲玉自杀,隔开一个月,阿拉就在‘松江小筑’演申曲《阮玲玉自杀》,看戏的人山人海。松江人讲,这个戏快得来,鲜得来,就像小河浜活蹦乱跳的鱼……”    
    旁边的一个青年愤愤然切断话语:“侬大胆,敢拐着弯儿骂阿拉唱的都是死鱼,侬小子!”    
    青袍人一拂袖,拂去了插言者的冲动,大度温和地说:“小后生,侬接着讲。”    
    我父亲自知失言,诚心诚意地弥补过失。这条小鱼游弋于京昆苏锡等戏场,静静看,细细忖,伸展了思维的触角。青袍人的宽容和厚爱,推动他直抒胸臆。他长长一揖,字斟句酌,挑选最文雅的字眼:“前辈在上,恕在下妄言,若美人不避鱼腥,岂非和鱼米之乡更能相依相亲,越发光彩照人?”咬文嚼字仍透出少年内心的活泼泼与思沉沉。    
    青袍人的目光像软软的细毛刷子,在那张唇红齿白的脸颊上扫来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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