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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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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成佛。成佛是一瞬间的活动,就像是跃过鸿沟。要么是一跃成功,达到彼岸,刹那之间完全成佛;要么是一跃而失败,仍然是原来的凡夫俗子。其间没有中间的步骤。
  〃顿悟成佛〃义的理论根据是,成佛就是与〃无〃同一,也可以说是与宇宙的心同一。由于〃无〃〃超乎形象〃,〃无〃自身不是一〃物〃,所以无不可能分成一部分、一部分。因此不可能今天修得它的一部分,明天修得它的另一部分。同一,就是与其全体同一。少了任何一点,就不是同一。
  关于这个问题,谢灵运与其他人有许多辩论,《辩宗论》都有记载。有个和尚名叫僧维,问道:学者若已经与〃无〃同一,当然不再说〃无〃了,但是他若要学〃无〃,用〃无〃除掉〃有〃,那么,这样学〃无〃岂不是渐悟的过程吗?谢灵运回答道:学者若仍在〃有〃的境界中,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学,不是悟。当然,学者要能够悟,必须首先致力于学。但是悟的本身一定是超越了〃有〃。
  僧维又问:学者若致力于学,希望借此与〃无〃同一,他是否会逐渐进步呢?如果不逐渐进步,他又何必学呢?如果是逐渐进步,岂不就是渐悟吗?谢灵运答:致力于学,在压制心中的污垢方面,会有积极效果。这样的压制,好像是消灭了污垢,实际上并没有消灭。只有一旦顿悟,才能〃万滞同尽〃。
  僧维又问:学者若致力于学,能否与〃无〃暂同呢?如果能够,暂同也胜于完全不同,这岂不就是渐悟吗?谢灵运答:这样的暂同,只是假同。真同在本性上是永久的。把暂同当成真同,就跟把压制心中的污垢当成消灭心中的污垢,是一样的谬误。
  《辩宗论》附有道生的《答王卫军书》,这封信完全赞成谢灵运的论点。《辩宗论》载在道宣(596…667)编的《广弘明集》中(卷十八、载《大藏经》卷五十二)。
  道生还有一个理论,主张〃一切众生,莫不是佛,亦皆涅槃〃(《法华经疏》),即每个有感觉的生物都有佛性,或宇宙的心。他的关于这个问题的论文也失传了,他这方面的观点还散见于几部佛经的注疏里。从这些注疏看来,他认为众生都有佛性,只是不认识自己有佛性,这就是〃无明〃。这种〃无明〃使之陷入生死轮回。因此他必须首先认识到他有佛性,佛性是他本性里面本有的,然后通过学习和修行,自己〃见〃自己的佛性。这个〃见〃便是顿悟,因为佛性不可分,他只能见其全体,或是毫无所见。这样的〃见〃也就意味着与佛性同一,因为佛性不是可以从外面看见的东西。这个意思就是道生所说的〃返迷归极,归极得本〃。(《涅槃经集解》卷一)得本的状态,就是涅槃的状态。
  但是涅槃并不是外在于,迥异于生死轮回,佛性也不是外在于,迥异于现象世界。一旦顿悟,后者立刻就是前者。所以道生说:〃夫大乘之悟,本不近舍生死,远更求之也。斯在生死事中,即用其实为悟矣。〃(语出僧肇《维摩经注》卷七)佛家用〃到彼岸〃的比喻,表示得涅槃的意思。道生说:〃言到彼岸:若到彼岸,便是未到。未到、非未到,方是真到。此岸生死,彼岸涅槃。〃(同上,卷九)他还说:〃若见佛者,未见佛也。不见有佛,乃为见佛耳。〃(同上)
  这大概也就是道生的佛无〃净土〃论的意思。这是他的又一个理论。佛的世界,就正在眼前的这个世界之中。
  有一篇论文题为《宝藏论》,传统的说法说是僧肇所作,很可能不是他作的。其中说:〃譬如有人,于金器藏中,常观于金体,不睹众相。虽睹众相,亦是一金。既不为相所惑,即离分别。常观金体。无有虚谬。喻彼真人,亦复如是。〃(《大藏经》卷四十五)意思是说:假设有个人在贮藏金器的宝库内,看见了金器,但是没有注意金器的形状。或者即使注意了金器的形状,他还是认出了它们都是金子。他没有被各种不同的形状所迷惑,所以能够摆脱它们的表面区别。他总是看得出它们内含的本质是金子,而不为任何幻象所苦。这个比喻说明了真人是什么。
  这个说法,可能不是出于僧肇;但是作为比喻,后来佛家经常使用。佛性的实在性本身就是现象世界,正如金器的本身就是金子。现象世界之外别无实在性,正如金器之外别无金子。有些人,由于〃无明〃,只见现象世界,不见佛性的实在性。另有些人,由于觉悟,见到佛性,但是这个佛性仍然是现象世界。这两种人所见的都是同一个东西,但是觉悟的人所见的,与无明的人所见的,具有完全不同的意义。这就是中国佛学常说的:〃迷则为凡,悟则为圣。〃
  道生的理论中,还有〃一阐提人(即反对佛教者)皆得成佛〃义。这本是一切有情皆有佛性的逻辑结论。但是这与当时所见的《涅槃经》直接冲突,由于道生提出此义,就将他赶出首都南京。若干年后,当大本《涅槃经》译出后,其中有一段证实了道生此义。慧皎(554年卒)在道生的传记中写道;〃时人以生推阐提得佛,此语有据;顿悟、不受报等,时亦宪章。〃(《高僧传》卷七)
  慧皎还告诉我们,道生曾说;〃夫象以尽意,得意则象忘;言以诠理,入理则言息。。。。。。。若忘筌取鱼,始可与言道矣。〃(同上)这也就是《庄子》说的:〃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庄子·外物》)中国哲学的传统,把用词叫做〃言筌〃。按照这个传统,最好的言说是〃不落言筌〃的言说。
  我们已经知道,在吉藏〃二谛义〃中,到了第三层次,简直无可言说。在第三层次,也就没有落入言筌的危险。可是道生说到佛性时,他几乎落入言筌,因为他把它说成了〃心〃,他给人一种印象:定义的限制还可以加之于它。在这方面,他是受了《涅槃经》的影响,《涅槃经》很强调佛性,所以他接近性宗(〃宇宙的心〃宗)。
  由此可见,在道生时代,已经为禅宗作了理论背景的准备,在下一章便知其详。可是禅宗的大师们,仍然需要在这个背景上,把本章所讲的各项理论,纳入他们的高浮雕之中。
  在以上所说的理论中,也可以发现几百年后的新儒家的萌芽。道生的人皆可以成佛的理论,使我们想起孟子所说的〃人皆可以为尧舜〃(《孟子·告子下》)。孟子也说:〃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孟子·尽心上》)但是孟子所说的〃心〃、〃性〃,都是心理的,不是形上学的。沿着道生的理论所提示的路线,给予心、性以形上学的解释,就达到了新儒家。
  〃宇宙的心〃的观念,是印度对中国哲学的贡献。佛教传入以前,中国哲学中只有〃心〃,没有〃宇宙的心〃。道家的〃道〃,虽如老子所说,是〃玄之又玄〃,可是还不是〃宇宙的心〃。在本章所讲的时期以后,在中国哲学中,不仅有〃心〃,而且有〃宇宙的心〃。

★第二十二章禅宗:静默的哲学
  〃禅〃或〃禅那〃是梵文Dhyana的音译,原意是沉思、静虑。佛教禅宗的起源,按传统说法,谓佛法有〃教外别传〃,除佛教经典的教义外,还有〃以心传心,不立文字〃的教义,从释迦牟尼佛直接传下来,传到菩提达摩,据说已经是第二十八代。达摩于梁武帝时,约520…526年,到中国,为中国禅宗的初祖。
  禅宗传述的宗系
  达摩将心传传给慧可(486…593年),为中国禅宗二祖。如此传到五祖弘忍(605…675年),他有两个大弟子,分裂为南北二宗。神秀(706年卒)创北宗,慧能(638…713)创南宗。南宗不久超过了北宗,慧能被认为六祖。禅宗后来一切有影响的派别,都说它们是慧能的弟子们传下来的(参见道原《传灯录》卷一)。
  这种传述的早期部分可靠到什么程度,是很可怀疑的,因为还没早于十一世纪的文献支持它。本章的目的不是对这个问题作学术的考证。只说这一点就够了:现在并没有学者认真看待这种传述。因为中国禅宗的理论背景,早已有人如僧肇、道生创造出来了,这在前一章已经讲了。有了这种背景,禅宗的兴起就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实在用不着把神话似的菩提达摩看作它的创始人。
  可是,神秀和慧能分裂禅宗,却是历史事实。北宗与南宗的创始人的不同,代表性宗与空宗的不同,如前一章描述的。这可以从慧能自序里看出来。从这篇自序我们知道慧能是今广东省人,在弘忍门下为僧。自序中说,有一天弘忍自知快要死了,把弟子们召集在一起,说现在要指定一个继承人,其条件是写出一首最好的〃偈〃,把禅宗的教义概括起来。当下神秀作偈云:
  身如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莫使染尘埃。
  针对此偈,慧能作偈云: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据说,弘忍赞赏慧能的偈,指定他为继承人,是为六祖(见《六祖坛经》卷一)。
  神秀的偈强调宇宙的心,即道生所说的佛性。慧能的偈强调僧肇所说的无。禅宗有两句常说的话:〃即心即佛〃,〃非心非佛〃。神秀的偈表现了前一句,慧能的偈表现了后一句。
  第一义不可说
  后来禅宗的主流,是沿着慧能的路线发展的。在其中,空宗与道家的结合,达到了高峰。空宗所谓的第三层真谛,禅宗谓之为〃第一义〃。我们在前一章已经知道,在第三层次,简直任何话也不能说。所以第一义,按它的本性,就是不可说的。文益禅师(958年卒)《语录》云:〃问:'如何是第一义?'师云:'我向尔道,是第二义。'〃
  禅师教弟子的原则,只是通过个人接触。可是有些人没有个人接触的机会,为他们着想,就把禅师的话记录下来,叫做〃语录〃。这个做法,后来新儒家也采用了。在这些语录里,我们看到,弟子问到佛法的根本道理时,往往遭到禅师一顿打,或者得到的回答完全是些不相干的话。例如,他也许回答说,白菜值三文钱。不了解禅宗目的的人,觉得这些回答都是顺口胡说。这个目的也很简单,就是让他的弟子知道,他所问的问题是不可回答的。他一旦明白了这一点,他也就明白了许多东西。
  第一义不可说,因为对于〃无〃什么也不能说。如果把它叫做〃心〃或别的什么名字,那就是立即给它一个定义,因而给它一种限制。像禅宗和道家说的,这就落入了〃言筌〃。马祖(788年卒)是慧能的再传弟子,僧问马祖:〃和尚为什么说即心即佛?曰:'为止小儿啼。'曰:'啼止时将如何?'曰:'非心非佛。'〃(《古尊宿语录》卷一)又,庞居士问马祖:〃不与万法为侣者是什么人?〃马祖云:〃待汝一口吸尽西江水,即向汝道。〃(同上)一口吸尽西江水,这显然是不可能的,马祖以此暗示,所问的问题是不可回答的。事实上,他的问题也真正是不可回答的。因为不与万物为侣者,即超越万物者。如果真地超越万物,又怎么能问他〃是什么人〃呢?
  有一些禅师,用静默来表示无,即第一义。例如,慧忠国师(775年卒)〃与紫嶙供奉论议。既升座,供奉曰:'请师立义,某甲破。'师曰:'立义竟。'供奉曰:'是什么义?'曰:'果然不见,非公境界。'便下座。〃(《传灯录》卷五)慧忠立的义,是静默的义。他无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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