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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生死疲劳 作者:莫言-第16章

小说: 生死疲劳 作者:莫言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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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里的“官本位”有关,驴,也敬畏当官的。陈乃一县之长,对我挚爱之深,令我没齿难忘。他亲自为我拌料,亲自为我梳毛,他在我脖子上套了一个缨络,缨络上结着五朵红绒球,铜铃上也拴了红丝绒簇成的穗头。
  县长骑我下乡视察,每到一地,人们都给予我最高的礼遇。他们拌最好的草料喂我,用清洌的泉水饮我,用骨制的梳子梳我,在铺了白色细沙的平展地面上让我打滚解乏。人们都知道,侍候好了县长的驴,就会让县长格外高兴。拍了我的驴屁,就等于拍了县长的马屁。县长是个好人,他弃车骑驴,一是为了节省汽油,二是因为要经常去山区视察矿石开采场,不骑毛驴就只有步行。当然,我知道,这事情最深层的原因,还在于县长在多年的驴贩子生涯中,培养起了对毛驴的深深的爱。有的男人见了漂亮的女人就眼睛发亮,县长见了漂亮的毛驴就连搓双手。我是头四蹄踏雪、智力不逊人类的毛驴,赢得县长的好感那是十分正常的。
  自从当了县长的坐骑,缰绳基本上失去了意义。一头咬伤多人、臭名昭著的倔驴,竟然被县长短期内调教成一匹俯首帖耳、聪明伶俐的顺毛驴,这算一个奇迹。县长的秘书小范曾经拍过一张县长骑着我视察铁矿场的照片,配了一篇小文章投往省报,竟被省报在显著位置发表。
  我在为县长所骑的日子里,曾与蓝脸见过一面。那是在一条狭窄的山路上相逢。蓝脸挑着两筐矿石,从山上下来;县长骑着我,从山下上去。蓝脸见了我就丢了扁担,筐子倾倒,矿石滚下山去。县长发怒,训道:“怎么搞的?矿石是宝,一块不能丢,下去捡上来。”
  我知道蓝脸根本听不进县长的话,他双眼放光,直扑上来,抱着我的脖子,连声道:“老黑,老黑,我终于找到你了……”
  县长也认出了蓝脸,知道遇上了我的旧主。他回头看了一眼骑着一匹瘦马一直跟着我们东跑西颠的范秘书,示意他来解决这个问题。秘书心领神会,跳下瘦马,将蓝脸拉到一边,道:“你想干什么?这是县长的驴。”
  “这是我的驴,我的老黑,它从一出生就没了娘,是我老婆用小米汤把它养活。它是我们家的命根子。”蓝脸道。
  秘书道:“就算确是你家的驴,但如果不是县长相救,它早被民兵们打死吃了驴肉。现在,它承担着重要的工作,驮着县长下乡,为国家节约了一辆吉普车,县长离不开它,你的驴能发挥这样重要的作用,你应该高兴才是。”
  “我不管。”蓝脸执拗地说,“我只知道这是俺的驴,俺要拉回去。”
  “蓝脸,老朋友,”县长说,“现在是非常时期,这匹驴走山路如履平地,对我帮助很大,你的驴,就算我们暂时征用,等大炼钢铁告一段落,就把它还给你。征用期间,政府会酌情给你一些补贴。”
  蓝脸还想啰嗦,一个公社干部上来,将他一把拖到路边,声色俱厉地说:“你他妈的简直是狗坐轿子不识抬举,县长能骑你家的驴,是你家三辈子的造化。”
  县长抬手制止了公社干部的粗鲁行为,说:“蓝脸,就这样吧,你很有个性,我很佩服你,但同时为你感到惋惜,作为本县县长,我希望你尽快牵着驴入社,不要与历史潮流对抗。”
  公社干部把蓝脸推到路边,为县长其实是为我让开了道路。我看到蓝脸望着我的眼神,心中感到了一丝愧疚。我在想:这样做算不算背叛主人另攀高枝?县长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用巴掌拍拍我的头,安慰道:“雪里站,快走,你驮着本县,远比跟着蓝脸贡献大,蓝脸迟早也会加入人民公社,而一入社,你也就成了集体财产,县长为了工作骑一头人民公社的驴子,这不是正大光明吗?”
  正所谓乐极生悲,物极必反。就在我与主人相遇五天后的傍晚,我驮着县长从卧牛山采矿场回来,一匹横穿山路的野兔子在我面前跳起,吓了我一跳,不慎将右前蹄陷入一条石缝。我侧歪在地,县长也一头栽了下来。县长的头碰在路边石棱上,血流如注,当场昏厥。秘书招呼着人,把县长抬下山去。几个农民,试图把我弄出来,但我的蹄子深深地陷在石缝里,绝无弄出来的可能。他们强行推我,拉我,我听到“喀吧”一声响,从石缝中传出,一阵剧痛,猛地把我击昏了。等我清醒过来,发现我的右蹄,连同短骹骨,都留在了石缝里,从断腿处涌出来的血,染红了好大一片路面。我心中一片悲凉,我知道,作为一头驴,我已经毫无用处,不但县长不会再要我,即使我的主人,也不会收养一匹彻底丧失了劳动能力的驴,等待我的将是屠宰铺里那把长刀。他们用长刀割断我的喉咙,放完我的血,剥掉我的皮,然后将我分割成一条条的肉,变成美味食品,进入人们的肚肠……与其让他们屠杀,不如我自己了断。我侧目看看路外侧陡峭的山坡,和山下雾腾腾的村庄,啊噢一声,用力往外滚去——这时,蓝脸的一声哭叫,留住了我。
  主人是从山下跑来的。他满身汗湿,膝盖处血迹斑斑,显然是在路上摔了跤。他一见我的惨状,便放声大哭:“我的老黑啊,我的老黑……”
  主人抱着我的脖子,几个前来帮忙的农民,有的掀着我的尾巴,有的搬着我的后腿,我挣扎着站了起来,但当我的断腿一着地,便剧痛难挨。汗水像小溪一样从我身上流下,我像一堵朽墙,又一次跌翻在地。
  一个农民用同情的腔调议论着:“废了。不中用了。不过也不用愁,这驴很胖,卖到屠宰组,会得一笔大钱。”
  “放你娘的屁!”蓝脸大怒,骂那农民,“如果你的爹伤了腿,也会卖到屠宰组里去吗?”
  周围的人都愣了片刻,那说话的农民恼怒地说:“你这屌人,怎么这样说话?这头毛驴,难道是你的爹吗?”
  那农民揎拳捋袖,欲与蓝脸动手打架,被同伙的人拉住劝说:“算了,算了,不要惹这个疯子了,他可是全县唯一的单干户、在县长和专员那里都挂了号的。”
  众人散去,只余我与主人。山月弯弯,挂在天边,此情此景,备感凄惨。主人骂着县长,骂着那些农民,脱下褂子,撕成布片,包扎缠裹在我的伤腿上。啊噢~~啊噢~~痛死我啦……主人抱着我的头,泪珠一串串地落在我的耳朵上。“老黑啊,老黑……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你怎么能相信官家人的话呢?一出事儿他们只顾抢救官儿,把你扔在这里……如果他们派来石匠,把石缝凿开,你的腿也许还有救……”主人说到这里,猛省般地,放下我的头,跑到那石缝里,伸手进去,试图把我的蹄子抠出来。我的主人一边哭着,一边骂着,累得哼哼哧哧喘粗气,终于把我的蹄子抠了出来。捧着我的蹄子,我的主人放声大哭。看着蹄子上被山路磨得银光锃亮的蹄铁,我也泪如泉涌。
  主人鼓励着我,帮着我终于站起来。由于包裹了厚厚的布片,我的断腿勉强可以着地,但我的身体悲哀地失去了平衡。健步如飞的西门驴没有了,只有一匹一步一点头、一步一侧歪的瘸驴。我好几次都想一头栽到山下去,结束这凄惨的生命,但主人的爱挽留了我。
  从卧牛山采矿场到高密东北乡的西门屯,路程有一百二十里。如果我腿蹄健全,这点路何足挂齿。但我缺失一蹄,举步艰难,一路血肉模糊,哀鸣不止。痛疼使我的皮肤不可抑制地颤抖,宛如微风吹过水面形成的细波纹。
  走入高密东北乡地盘,我的断腿开始散发臭气,成群结队的苍蝇追随着我,发出震耳欲袭的轰鸣。主人从树上扯下枝条,捆扎成束,用以驱打苍蝇。我的尾巴已经无力挥动,腹泻使我的后半身肮脏无比。主人挥一下树枝把子就能打死数十只苍蝇,但随即就会有更多的苍蝇扑上来。我的主人把裤子也脱下来撕破,为我包扎了伤腿。他只穿着一条仅能遮羞的裤头,脚上却穿着两只厚底的、鞋面上缝着厚厚的破皮子的沉重大鞋,形状古怪而滑稽。
  我们一路上风餐露宿,我吃枯草,主人则从路边的红薯地里捡腐烂的红薯充饥。我们不走大道走小径,见到人群就躲避,仿佛两个从战场上逃脱的伤兵。那天走进皇甫屯时,正逢屯里的大食堂开饭,浓郁的香气袭来,我听到主人的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响声。主人看看我,眼里流出泪。他用肮脏的胳膊沾沾眼,眼珠子通红,突然起了高声:“他妈的,老黑,我们怕什么?我们躲什么?我们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吗?我们光明正大,我们什么都不怕,老黑你负的是公伤,理应由公家照顾,我照顾老黑,就是为公家出夫!走,我们进村!”
  主人牵着我,像引领着一个苍蝇的军团,走进了正在开饭的大食堂。露天开饭,羊肉包子。一笼屉一笼屉的包子从厨房里抬出来,放在桌子上,顷刻便被抢得精光。抢到包子的人,有的用树棍插着,歪着头啃,有的放在手里来回倒着,嘴里发出吸吸溜溜的声音。
  我们的闯入,让所有人注目。我们太狼狈、太丑陋、太肮脏了。我们身上散发着臭气,我们饥饿劳累,我们让他们吃惊,也许还有恶心,我们败坏了他们的胃口。主人挥动着枝条在我身上抽打,受惊的苍蝇飞舞起来,星散开去,降落到热气腾腾的包子上,降落到公共食堂的炊具上,人们都厌恶地发出了嘘声。
  一个身穿白色工作服,看样子像食堂管理员的胖大妇人颠着身跑上来,距我们几步远就捂住鼻子,瓮声瓮气地说:“你们是干啥的?快走,快走!”
  有一人,认出了我的主人,远远地嚷着:“是西门屯的蓝脸吧?果然是你这家伙?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主人向那人投去一眼,没吱声,牵着我往院子中央走。那里的人们纷纷躲避。
  “他可是高密县唯一的单干户,连昌潍专区都挂了号的!”那人继续喊,“他的毛驴是神驴,会飞,咬死过两匹恶狼,咬伤过十几个人的,可惜,腿怎么残了?”
  胖大妇女追上来,嚷道:“快离开这里,我们不接待单干户!”
  主人停住脚,声音凄楚而激烈地喊叫着:“你这个肥母猪,老子是单干户,宁愿饿死,也用不着你接待。但老子这头驴,却是县长的坐骑,它是驮着县长下山时在石缝里扭断了腿,算不算工伤?如果算工伤,你们就有义务接待。”
  我的主人第一次用激烈的话骂人,他蓝脸泛青,瘦骨嶙峋,仿佛一只拔光了羽毛的公鸡,全身散着臭气,一耸一耸地往前逼近。那胖大妇人被逼得连连后退,竟掩着脸,呜呜地哭着,逃跑了。
  有一位身穿旧制服,留着分头,干部模样的人剔着牙走上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和我的主人,然后说:“你有什么要求?”
  “我要你们喂饱我的驴,我要你们烧一锅热水为我的驴洗澡,我要你们请一位医生给我的驴包扎伤口。”
  干部对着大厨房喊叫,有十几个人应声而出。干部说:“按他要求的快去准备。”
  他们用热水冲洗了我的身体。他们让医生用碘酒为我的伤口消毒,涂上了药膏,并包上了厚厚的纱布。他们为我弄来了大麦和苜蓿。
  我吃饲料时,那些人端来一盆尚有热气的包子,放在我的主人面前。一个伙夫模样的人悄声说:“老哥,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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