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壳电子书 > 网络杂集电子书 > 生死疲劳 作者:莫言 >

第29章

生死疲劳 作者:莫言-第29章

小说: 生死疲劳 作者:莫言 字数: 每页40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一个个流着清鼻涕,鼻头冻得如山楂果儿。但那些小脸上,都是神圣庄严的表情。
  每天上午,我哥都会站在平台上,手拿着铁皮卷成的喇叭筒子,对着台下的喽哕,对着前来看热闹的村民,对着被冰雪覆盖的村庄,拖着从“大叫驴”那里学来的伟人腔调,发表演说,号召革命小将们,贫下中农们,擦亮眼睛,提高警惕,坚守阵地,坚持到最后一分钟,等待到明年春暖花开时,与常总司令率领的主力部队会师。他的演说,不时被剧烈的咳嗽打断,他的胸腔里发出鸡鸣般的声音,咽喉里嚓啦啦地响,我们知道那是痰涌了上来,但司令站在平台上往下吐痰显然大煞风景,于是我哥就令人恶心地把涌上来的痰强咽下去。我哥的演讲,除了被他自己的咳嗽打断之外,还不时地被台下的口号声打断。领头喊口号的是孙家老二名虎者,他嗓门洪亮,略有文化,知道应该在哪些地方喊口号才能最得力地营造出热火朝天的革命气氛。
  有一天,大雪飘飘,犹如半空中撕开了一万只鹅毛枕头。我哥爬上平台,举起喇叭,刚要喊叫,突然摇晃起来,铁皮喇叭脱手,掉在平台上,弹落在雪地,紧接着,我哥一头就栽了下来,发出沉闷的一声巨响。众人愣了片刻,然后齐声尖叫,围上去,七嘴八舌地问候:司令怎么啦,司令怎么啦……我娘哭喊着从屋子里扑出来,天气寒冷,我娘披着一件破旧的羊皮袄,身体庞大,看上去如同一个粮食囤子。
  这件皮衣,是“文革”前夕我们屯那个当过治保主任的杨七,从内蒙古贩来的那批破皮衣中的一件。皮衣上沾着牛粪和羊奶干渍,散发着扑鼻的膻气。杨七贩卖皮衣,涉嫌投机倒把,被洪泰岳派民兵押送到公社派出所管教,皮衣被锁进大队仓库,等候公社前来处理。“文革”爆发,杨七开释回家,跟着金龙造反,成为批斗洪泰岳时最英勇的斗士。杨七极力巴结我哥,妄想担当西门屯红卫兵支队的副司令,遭到我哥的拒绝,我哥斩钉截铁地说:西门屯红卫兵支队实行一元化领导,不设副职。我哥内心里瞧不起杨七。杨七獐头鼠目,眼珠子骨碌碌乱转,满肚子坏水,属于流氓无产者一类,破坏性极大,只能利用,但不能重用。这是我哥躲在他的司令部里与他的亲信密谈时说的话,是我亲耳听到的。杨七谋职不成,情绪低落,勾结着锁匠韩六撬开大队仓库,把他那批皮袄搬了出来,摆在大街上拍卖。风高雪猛,房檐下的冰挂犹如锯齿獠牙,正是穿皮衣的天气。屯里的人聚集街头,翻弄着那些肮脏的皮衣,羊毛脱落,耗子屎滚出,腥臊烂臭,污染了冰雪和空气。杨七巧舌如簧,把一件件烂皮袄说成皇上穿过的轻裘。他捡起一件黑山羊皮的短袄,拍打着油腻的光板子,发出啪啪声响:听一听,看一看,摸一摸,穿一穿。一听如同铜锣声,二看如同绫罗缎,三看毛色赛黑漆,穿到身上冒大汗。这样的皮袄披上身,爬冰卧雪不觉寒!这样一件八成新的黑山羊皮袄,只要十兀钱,跟白拣有什么区别?张大叔,穿上试试,哎哟我的个亲娘舅,这皮袄,简直是那蒙古裁缝比量着您的身体做的,添一寸则长,减一寸则短。怎么着,热不热?不热?您摸摸脑门子,汗珠子都冒出来了,还说不热!八块?八块不行,不是看在老街坊的面子上,十五块我也不卖!就八块钱?大叔,让我说您句什么好呢?去年秋天我还抽了您两锅子旱烟,欠着您的人情呢!欠情不还,寝食不安。得了吧,九块钱,赔本大甩卖,九块钱,您穿走,回家先找条毛巾把头上的汗擦擦,别闪了风感了冒。就八块?八块五!我让让,您长长,谁让您大我一辈呢?换了别人,我一个大耳刮子把他扇到河里去!就八块,嗨,碰上您这样的生古角色,天王老子也没脾气,天王老子都没脾气,我杨七有啥脾气?算我输给您一玻璃管子鲜血,我是0 型血,跟白求恩大夫一个血型,八块就八块吧,张老汉,这次你可欠下我的情了。点数着那几张黏糊糊的钞票:五块,六块,七块,八块,好,皮袄是您的了。快穿回家给老婶子看看吧。我担保您在家里坐半个时辰,您家房顶上那厚厚的雪就化了,远看您家,房顶上热气腾腾,您家院子里,雪水淌成了小河,您家房檐上那些冰凌子,噼里啪啦地就掉下来了。这件皮袄,小绵羊羔皮,瞧,外边还挂着缎子表儿,这可是内蒙古最漂亮的那个姑娘贴肉穿过的小皮袄,把鼻子靠近嗅嗅,什么味?一股大闺女味儿!蓝解放,回家去把你那个单干户老爹的钱包摸来,把这件皮袄买回家,送给你那个重山姐姐宝凤,她要穿上这样一件小羔皮,背着药箱子出诊,想想看,那是什么派头?漫天的飞雪,在距离她头顶三尺处就化了!这样的羔皮,简直就是一个小火炉子,把鸡蛋包在里边,用不了一袋烟工夫就熟了。十二块钱,蓝解放,看在你姐给我老婆接过生的份儿上,这件小羔皮,半价卖给你,换了别人,没有二十五块钱,连一根毛也拔不走。怎么?不想买?哈哈,蓝解放,我一直把你当小孩,其实你也是大小伙子了,看看,嘴唇上冒出胡子来了,下边呢?男孩十七八,屌毛胡子一起扎。男孩十七八,鸡巴如牛角!我知道你对黄家那对姊妹花有意思,但新社会新国家,一夫一妻是国法,互助合作你只能选一,不可能同时娶俩。如果是西门闹的年代当然可以,西门闹一夫三妻,外边还有相好的。脸红什么?噢,牵扯到你娘了,没事没事,你娘也是受害者。你娘养大你不容易,我看,你就把这件小羊羔皮袄买回去孝敬你娘吧。你娘是个善良人,想当年身为西门家的姨太太,叫花子上门都是她亲自打发,出手大方,一次两个白面饽饽。这事儿上点年纪的人都知道。如果是买给你娘,我再落落价,十块钱,小点声,别让他们听到,十块钱,跑着回家拿钱,我给你留住这件。小老弟,要是换上金龙那个杂种来买,我一百也不卖。什么支队司令,这是关着大门起国号,自己封自己!老子稀罕他那个破副司令?老子自封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横扫千军如卷席!人群外一声呐喊:红卫兵来了!
  我哥金龙在前雄赳赳,“四大金刚”两旁护卫气昂昂,后边簇拥着一群红卫兵闹嚷嚷。我哥腰问多了一件兵器,从小学校体育教师那里征来的发令枪,镀镍的枪身银光闪闪,枪身的形状像个狗鸡巴。“四大金刚”也都扎着皮带,用生产大队里那头刚刚饿死的鲁西牛的皮制成,生牛皮,半干不湿,带着牛毛,散着腥气。“四大金刚”的牛皮腰带上悬挂着四支盒子枪,是我们村戏班子演戏用过的,是巧手木匠杜鲁班用榆木雕刻而成,外面刷了黑漆,形象十分逼真,如果落到土匪手里,完全可以用来劫道。孙龙腰问悬挂那支,后部被掏空,安装了一根弹簧,一根撞针,装上黄色火药制成的火帽,可以发出比真枪还要清脆的响声。我哥那支枪,使用火药纸,一勾扳机,连发两响。在“四大金刚”背后,那些喽哕们,都扛着红缨枪,枪头子都用砂轮打磨得锃亮,锋利无比,扎到树里,费很大的劲才能拔出来。我哥率领队伍,快速推进。大雪洁白,红缨艳丽,形成一幅美丽图画。队伍距离杨七的烂皮货拍卖场所约有五十米时,我哥从腰问拔出发令枪,对空击发,啪!啪!两股白烟在空中飘散。我哥下令:冲啊,同志们!一群红卫兵就端着红缨枪,口喊杀杀杀,响声震云霄,路上的雪被踩成泥浆,发出噗哧噗哧的声响,转眼间就冲到眼前。我哥做了一个手势,红卫兵就把杨七和十几个想买皮袄的人包围在核心。
  金龙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其实内心寂寞,很想加入他的红卫兵。他们神秘而庄严的行动,激动着我的心。尤其是“四大金刚”那四支驳壳枪,尽管是假的,但十分神气,令我心痒。我求姐姐帮我向金龙转达我想加入红卫兵的愿望。他对我姐说:单干户是革命的对象,没资格加入红卫兵;只要他牵着牛加入人民公社,我马上吸收他,并委任他为小队长。他的话声音很大,不用姐姐转达我也听得清清楚楚。但入社尤其是牵着牛入社,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事。因为自从那天集市上出事之后,爹就没说过一句话。他的眼睛直直地,脸上的表情痴呆蛮横,提着把大砍刀,仿佛随时都要跟人拼命。牛被砍去半只角,也变得痴痴呆呆,阴沉着眼睛,斜着看人,肚腹起伏,低沉呜叫,仿佛随时都会用那根独角将人开膛破肚。爹和牛所居牛棚,成了大院里一个无人敢进去的角落。我哥领着红卫兵在院里天天折腾,敲锣打鼓,试验土炮,斗坏人喊口号,我爹和牛,似乎都充耳不闻。但我知道,只要有人,胆敢侵入牛棚,必将引出一场血案。在这种状况下,要我拉牛人社,爹答应了牛也不会答应。我跑到大街上看杨七拍卖皮袄,实在是闲得无聊。
  我哥抬起胳膊,用发令枪指着杨七的胸脯,打着哆嗦命令:把投机倒把分子抓起来!“四大金刚”奋勇上前,用驳壳枪从四个角度抵着杨七的脑袋,齐声喊:举起手来!杨七冷笑着说:爷们,弄了几块榆木疙瘩来吓唬谁呢?有本事你们就搂火,老子甘愿壮烈牺牲殉河山!孙龙勾了一下扳机,一声巨响,一股黄烟腾起,驳壳枪把子被震断,孙龙的虎口被震出了血,空气中弥漫着硝磺气味。杨七突受惊吓,小脸干黄,半晌,才打着牙巴鼓,看着胸前棉衣上被火药燎出的窟窿,说:爷们,你们还动了真格的了!我哥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是暴力。杨七道:我也是红卫兵。我哥说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你是杂牌红卫兵。杨七还要争辩,我哥让孙家四兄弟把他押回司令部批斗,然后又命令红卫兵,将杨七摆在路边草垛上的皮袄全部没收。
  批斗杨七的大会连夜举行,院子里点上了一堆劈柴,劈柴是强迫村里的坏人把自家的桌椅板凳劈碎送来。有许多珍贵的紫檀、花梨木家具就这样毁掉了。院子里每天晚上都点着篝火斗人,把房顶上的雪全都烤化了。地上流淌着乌黑的泥浆。我哥知道村里能征集的劈柴有限,突然心生一计,喜上眉梢。他曾经听屯子里闯过关东的虎疤脸冯驹说,松柏含油脂,鲜木头也能点燃。于是我哥就派红卫兵押着屯子里的坏人去小学校后面砍松树。一棵棵的松树,被屯子里那两匹瘦马拉着,拖到司令部外的大街上。
  斗杨七,批判他搞资本主义,批判他辱骂革命小将,批判他妄图成立反动组织,拳打脚踢一顿,轰出大院。那批皮袄,被我哥分发给值夜班的红卫兵。自从革命潮起,我哥就一直和衣睡在原大队办公室,即现在的司令部里。“四大金刚”和十几个亲信喽哕一直陪着他。他们在办公室里打了一个地铺,地铺上铺了麦秸草和两张苇席。有了这几十件皮袄,他们夜里就舒坦多了。
  让我们接着前面扔下的话头说:我娘披着一件大皮袄,犹如一个粮食囤子移动出来。那件羊皮袄是我哥发给我姐穿的,因为我姐首先是红卫兵们的医生,然后才是屯里的医生。我姐孝顺,把这件皮袄给我娘御寒。我娘扑到我哥跟前,跪下,托着我哥的脖子哭叫:我的儿啊,你这是怎么啦?我哥满脸青紫,嘴唇干裂,耳朵上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