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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生死疲劳 作者:莫言-第53章

小说: 生死疲劳 作者:莫言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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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合作从庞抗美手中接过镜框,没有弯腰鞠躬,只是白着脸,低声道了一个谢。庞抗美友好地对她伸出手,说:“祝你幸福。”她握着抗美的手,把脸别到一侧,带着哭腔道:“谢谢……”
  合作留着当时流行的“柯湘”头,腰身苗条,肤色黧黑,按我的看法,她胜过互助。你蓝解放能娶上她真是便宜了你,感到委屈的应该是她而不是你。你千好万好,脸上那块巴掌大的蓝痣,就能把人吓死。你应该到阎罗殿上去为阎王爷站班,而不是到人间来当官,可是你竟然当上了官,可是你竟然看不上合作。这世界上的事儿,真是无法子理喻。
  接下来的事情是洪泰岳张罗着让庞虎一家三口就座。“你们,”洪泰岳指着莫言所在的那个位置,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你们挤一挤,腾出一条凳子。”场面有些混乱,夹杂着因为拥挤而发出的抱怨之声。莫言将腾出的凳子搬过来。围绕着方桌的四条长凳由规整的四边形扩展成多边形,莫言不失时机地卖弄:“有不速客三人来敬之大吉。”前志愿军英雄大概不能很好地理解这话的意思,目光直直,神情愕然。大学生庞抗美露出惊喜的目光,问:“啊,你读过《易经》?”“不敢说才高八斗,很无奈学富五车!”莫言大言不惭地与庞抗美对话。“行了,爷们儿,你就别在孔夫子门前念《三字经》了,当着大学生的面,竟敢转文。”洪泰岳说。“他确实有点意思。”庞抗美点着头说。莫言还想哕嗦,得到洪泰岳暗示的孙豹弓着腰扑上来,貌似友好地捏住莫言的手腕子,笑着说:“喝酒喝酒。”
  喝酒喝酒喝酒!早就馋得猴急的人迫不及待地站起来,端着酒碗,碰撞出清脆声响。然后便乱纷纷坐下,抄起筷子,瞄准了他们各自早都瞄好的目标。与黄瓜、萝卜相比,油条是高档食品,于是就出现了几双筷子同时伸向一块油条的情景。莫言之馋,天下闻名,但那天晚上表现得还算优雅。究其原因,全在庞抗美,虽然屈居下席,但他的心在那张主桌上。他的眼不时地往那边看,大学生庞抗美勾去了他的魂,正如他自己在那些乱七八糟的文章里写的那样:从看到庞抗美那一刻起,我的心一下变大了。原先被我视为天仙美女的互助、合作、宝凤,突然间都变得粗俗不堪。只有跳出高密东北乡,才有可能找到像庞抗美这样的姑娘。她们身材修长,脸庞俏丽,牙齿洁白,嗓音清脆,身上散发着淡雅的香气……
  如前所述,莫言只喝了一碗酒就醉了,孙豹抹着脖子将他扔到杂草堆里,与猪骨头一起亲近。主桌那边,金龙咕嘟嘟灌了半碗酒,呆滞的目光随即活泛起来。迎春担心地念叨着:“儿啊,你少喝点吧。”洪泰岳却胸有成竹地对他说:“金龙,过去的一切,到现在画上句号;新的生活,从现在开始。接下来的戏,你要给我唱好。”金龙说:“这两个月来,我脑子里仿佛有个通道被堵住,迷迷糊糊,现在突然清醒了,通畅了。”他端着酒碗与庞虎夫妇相碰。“庞书记,王阿姨,谢谢你们来参加我的婚礼,谢谢你们送给我们的宝贵礼物。”然后与庞抗美相碰:“抗美同志,您是大学生,高级知识分子,欢迎您对我们猪场的工作给予指导。您千万别客气,您学的是畜牧专业,如果说不懂,这地球上的人,就没有几个懂的了。”金龙的装疯卖傻到此结束。解放的疯症待会儿就好。金龙恢复了操控局面的能力,把该敬的酒都敬了,把该谢的人都谢了,最后他画蛇添足般地端碗敬祝合作与解放幸福圆满,白头到老。黄合作把镶嵌着毛主席画像的镜框塞到蓝解放怀里,站起来,双手端起大酒碗。月亮往高处跳了一丈,身体收缩一下,洒下一片水银般的光辉,使月下的画面分外清晰。黄鼠狼们从草堆里伸出头来,观看着月下奇景,刺猬们大着胆儿在人腿下寻找食物。说时迟那时快,黄合作把一大碗酒径直地泼到了金龙的脸上,然后将碗丢在桌子上。这突然的变故让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月亮又往高处跳了一丈,地面上的月光像水银一样流淌。合作掩面而泣。
  黄瞳:“这孩子……”
  秋香:“合作,你这是干什么?!”
  迎春:“嗨,你们这些不懂事的孩子啊……”
  洪泰岳:“庞书记,来来来,我敬你一杯。他们闹了点小矛盾。听说棉花加工厂要招收一批合同制工人,我替合作和解放求个情,给他们换个环境,都是优秀青年,应该让他们出去锻炼锻炼……”
  黄互助端起自己面前的酒对着妹妹泼过去:“你干什么你?”
  我还从来没看到黄互助发过这么大的火儿,我还从来没有想到黄互助竟然也会发火儿。她掏出小手绢,擦拭着金龙的脸。金龙把她的手推开,但她的手又举起来。嗨,我这头聪明的猪,被西门屯这些女人给弄糊涂了。莫言那小子从乱草堆里爬起来,像一个脚下绑上了弹簧的晃荡孩儿,歪斜跳跃到桌边,端起一碗酒,高举过头,不知他是模仿李白还是模仿屈原,大声喊叫,声音极其嘹亮:“月亮,月亮,我敬你一碗酒!”
  莫言把碗中的酒对着月亮泼上去,空中宛如拉开一道青色的水帘。月亮猛地往下一沉,然后便冉冉上升,升到平常的高度,如同一个银盘,冷漠地望着人世。
  这边已经曲将终人即散,今夜要干的事情还有很多,时间宝贵,不敢滞留。我想去看看老朋友蓝脸。我知道他有月夜劳作的习惯。我想起为牛时听他说过的一句话:牛啊,太阳是他们的,月亮是我们的。我闭着眼也能找到被人民公社的土地重重包围着的那一长条土地。这一亩六分像大海中的礁石一样永不沉没的私有土地。蓝脸作为一个反面典型已经名闻全省,为他当过驴和牛是我的光荣,反动的光荣。“只有当土地属于我们自己,我们才能成为土地的主人”。
  在前去探望蓝脸之前我顺便拐回居所。我行踪诡秘,可谓无声无息。刁小三呻吟不绝,说明它伤得的确不轻。两个民兵坐在杏树下抽烟,吃杏。我在杏树的阴影里跳来跳去,感到身轻如燕,收发自如。只用了十几个蹿跳我便出了杏园。一条注满清水、宽约五米的沟渠横在我的面前。水平如镜,月亮在水中注视着我。尽管出生之后我从没下过水,但我本能地具有游水技能。为了不使水中的月亮受到惊扰,我决定飞越沟渠。我往后退了大约有十米光景,深深呼吸几口,让肺里充满氧气,然后我跑,我疾跑,沟渠边沿上那道泛白的土垄是最佳起跳点,我的前爪踏着那道硬硬的所在,后腿用力蹬地,身体凌空,犹如一枚出膛的炮弹。我感到水面上有清凉的风拂着我的肚皮,月亮在水中一眨眼儿,我的身体就降落在沟渠对岸了。沟边潮湿的泥土使我的后腿感觉有些不爽,这是美中不足。我穿过那条南北向的宽阔土路,路边的杨树上叶片闪烁。我沿着一条东西向的土路向东奔跑,土路两边丛生着紫穗槐。我又跃过一条沟渠,沿着一条土路往北跑。跑到河堤,沿着河堤下的土路再往东跑。从我身边,不时地闪过生产大队土地里的玉米、棉花,还有大片即将成熟的小麦。我昔日主人的土地近在眼前。我看到了被生产大队的土地夹在中间的那一长条土地。左边是生产队的玉米,右边是生产队的棉花。蓝脸的土地上种的是那种无芒小麦。这是一个已经被人民公社淘汰的低产晚熟品种。蓝脸不用化肥,不用农药,不用良种,不跟公家犯事。他是一个古老的农民标本。用现代的观点看他生产的粮食才是真正的绿色粮食。生产队大量喷洒农药,把害虫驱赶到他的土地上。我看到他了。老朋友,好久不见,一向可好?月亮,请低一些,多给一些光,让我看得更清楚。月亮缓缓低落,如同一个巨大的气球。我屏住呼吸,向前靠拢,悄悄潜入了他的麦田。这是他的土地。这麦子尽管品种古老,但长得委实不错。麦穗齐着他的肚脐。麦穗无芒,月光中现出焦黄的颜色。他穿着那件补满补丁、我非常熟悉的老土布对襟褂子,腰间扎着一根白色的布带子,头上戴着一顶用高粱篾片编成的斗笠。他的脸大部分在斗笠的阴影里,即便是在阴影里我也能看到他那熠熠生辉的半边蓝脸,和那两只眼睛射出的忧伤而倔强的光芒。他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上绑着红色的布条。他挥动着竹竿,竿上的布条像牛尾巴一样扫拂着麦穗,那些毒蛾子,拖着孕满卵籽的沉肚子,扑扑棱棱地飞起来,降落到生产队的棉花田里或是玉米地里。他用这种原始而笨拙的方式保护自己的庄稼,看起来是与害虫对抗实际上是与人民公社对抗。老朋友,我当驴当牛时可以与你同甘共苦,但我现在成了人民公社的种猪,已经无法帮你了。我原本想在你的麦田里解一泡大便为你的土地增添一点有机肥料,但又一想万一让你的脚踩到,岂不是好事变成坏事?我也许可以咬断人民公社的玉米,拔出人民公社的棉花,但玉米和棉花并不是你的对头。老朋友,你慢慢熬着吧,千万别动摇。你是偌大中国土地上唯一的单干户,坚持下去就是胜利。我抬头看看月亮,月亮对我点点头,猛然升高并快速地往西移动。时间不早我该回去了。正当我要钻出麦田时,我看到迎春提着一个竹篮子匆匆而来。麦穗扫着她的腰身,发出窸窣之声。她脸上的表情是那种因事耽搁了给在土地里劳作的丈夫送饭的妻子的表情。他们虽然分居但是没有离婚。他们虽然没有离婚但早已经没有了床笫之欢,对此我心中略感安慰。这想法很有几分无耻,一头猪,竟然关心男女之事,但我毕竟曾经是她的丈夫西门闹。她身上散发着酒气,在这格外清凉的田野空气里。她在距离蓝脸两米的地面站定,看着机械地挥动着竹竿驱虫的蓝脸微驼的后背。竹竿来回挥动,激起飕飕的风声。毒蛾翅膀被露水潮湿,肚子沉重,飞行笨拙。他肯定知道背后有人来,而且我相信他也知道来者是迎春,但他并没有立即停止,只是将挥舞竹竿的频率和步速渐渐慢了下来。
  “他爹……”迎春终于开口了。
  竹竿横扫了两下后,僵在空中。人不动了,宛如一个吓唬鸟雀的稻草人。
  “孩子们结了婚,我们完了心事了。”迎春说完,长长地叹息一声,“我给你带来了一瓶酒,再怎么不好也是自己的儿子。”
  “唔……”蓝脸呜噜一声,手中的竹竿又挥了两下。
  “庞主任带着他媳妇和女儿来了,还送给他们每家一个镜框,镶着毛主席……”迎春略微提高嗓门,感动地说,“庞主任现在升了棉花加工厂厂长了,他答应把解放和合作调到他厂里当工人去,是洪书记提的话茬。洪书记对金龙、宝凤和解放都很好,其实也是好人啊,他爹,咱还是顺应了吧。”
  手中的竹竿又猛烈地挥舞起来,有一些飞行中的毒蛾被竹竿梢头的布条扫中,哀鸣着落到地上。
  “好了,好了,算我说得不好,你别生气,”迎春道,“你就这样吧,大家伙儿也都习惯了你。毕竟是儿子们的喜酒。我深更半夜、大老远地送来,你喝一口,我就走。”
  迎春从竹篮里摸出一个在月光下闪闪发光的酒瓶,拔开塞子,向前跟几步,从侧后,递到他的面前。
  竹竿又一次停止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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