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壳电子书 > 网络杂集电子书 > 生死疲劳 作者:莫言 >

第69章

生死疲劳 作者:莫言-第69章

小说: 生死疲劳 作者:莫言 字数: 每页40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前后悠动着,像悠动一根撞钟的圆木。他们同时撒手,使我飞一般地向前蹿去,我听到二鬼齐喊:“见你的老狗去吧!”
  我感到脑袋嗡的一声响,就如真的撞到了钟上,眼前一片漆黑,神志暂时昏迷。等我醒来时,不用我说你也猜到了,我变成一条狗,降生在你母亲迎春的狗窝里。这个流氓阎王,为了避免我闹他的公堂,竟然采取了如此卑鄙的措施,简化了轮回转生的程序,几乎是直接地把我送进了狗的子宫,然后让我跟随着前面那三条小狗,从狗的阴道里钻了出来。
  那狗窝实在是简陋之极:房檐下用碎砖头垒了两道短墙,短墙上横放着几根木棍,木棍上铺上一层沥青油毡纸。这就是我那狗娘的窝——没办法,从它的腚里钻出来,就得叫它为娘——也是我童年时期的窝,窝里塞上一簸箕夹杂着鸡毛的树叶,这就是我们的被褥。
  雪纷纷扬扬地下大了,地面很快被覆盖,在房檐下那盏电灯的照耀下,狗窝里充满光明。我看到雪花从油毡纸的缝隙露下来。寒冷刺骨,禁不住哆嗦。我往狗娘温暖的怀抱里挤,我的哥哥姐姐们也往狗娘的怀抱里挤。几次转生,使我懂得了一个朴素的道理:入乡随俗。生在猪圈里不吃猪奶就要被饿死,生在狗窝里不往狗娘怀里挤也很可能被冻死。我们的狗娘,是条白色的大狗,但两个前爪和尾巴尖儿却是黑的。
  毫无疑问,我们的娘是一匹杂种,但我们的爹,却是孙氏兄弟家那匹凶猛的纯种的从德国进口的狼狗。此狗后来我见过,它身材高大,黑背,黑尾,肚腹和腿爪则是甘草黄色。它——就算是我们的爹吧——被一根粗重的铁链子,拴在孙氏兄弟“红”牌辣椒酱加工厂的院子里,面前的食盆里,摆放着显然是从宴席上撤下来的食物:有整只的烧鸡,有整条的鱼,还有一个完整的青色鳖盖。但它都视而不见。它生着两只金黄色的布满血丝的眼睛,两只尖削的耳朵,脸上布满阴险而凶残的表情。
  爹是纯种,娘是杂种,我们四个,是彻头彻尾的杂种。尽管长大后我们体态相貌各异,但刚出生后却区别不大。大概只有迎春,才能记住我们的出生次序。
  你的娘迎春端着一盆骨头汤来喂我的狗娘。汤盆里的腾腾热气,在她面前缭绕;雪花儿犹如白蛾,在她头上飞舞。因我初出生视力不佳,看她的脸有些模糊。但我嗅到了她身上那独特的、仿佛揉烂的香椿树叶的气味,浓烈的猪骨汤的气味也盖不住它。我的狗娘小心翼翼地舔着骨头汤,发出“呱嗒呱嗒”的声响。你的娘拿起扫帚,清扫着狗窝顶上的雪,发出“嚓啦嚓啦”的声响。窝顶上的雪被清除,天光从缝隙透下来,寒冷也透下来,你的娘好心办了坏事。她是农民,难道不知道雪是麦苗的被子?既然知道雪是麦苗的被子,难道还联想不到狗窝顶上的雪也是狗的被子?这个愚蠢的女人,在喂养孩子方面经验丰富,但缺少自然科学知识。如果她像我一样博学多才,知道爱斯基摩人就住在雪堆成的屋子里,知道北极探险队里那些拉雪橇的狗夜里就钻到雪窝里御寒,她就不会扫去我们窝顶的雪,我们也就不会在清晨的时候,冻得奄奄待毙。当然,我们如果不被冻得奄奄待毙,也就不会享受到去她的热炕头上取暖的隆重待遇。
  你的娘把我们抱上她的热炕头,嘴里不停地唠叨着:“宝贝们,小可怜们……”
  她不但把我们抱上了热炕头,还把我们的狗娘放进了屋。
  我们看到,你的爹蓝脸,蹲在灶门口烧火。外边风狂雪骤,烟囱抽劲超猛,灶膛里火焰熊熊,发出呜呜的声响,一点烟也不外溢,室内散发着燃烧桑树枝条时的奇香。他的脸色如古铜,白发上闪烁着金黄的光泽。他身穿厚厚的棉衣,抽着旱烟,已经是一个幸福大爷的模样。自从分田到户后,农民自家做自家的主,实际上恢复到了当年单干的状态。在这种情况下,你爹与你娘,又吃在一个锅里,睡在了一个炕上。
  炕头非常温暖,我们冻僵的身体很快缓过来。我们在炕上爬动。从我的狗哥狗姐身上,我知道了自己的模样,这跟我初生为猪时的情况一样。我们动作笨拙,毛茸茸的,应该非常可爱。炕上有四个小孩,都三岁左右。一女三男。我们四条小狗,三公一母。你娘惊喜地说:“他爹,你说巧不巧啊,就像对应着生的一样!”
  蓝脸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从灶膛中掏出一个烧焦的桑螵蛸,掰开,两排螳螂卵冒着白气散着香气。“谁尿床?”你爹问,“谁尿床吃了它。”
  “我尿床!”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相跟着说。
  唯有一个男孩不吭声。他生着两扇肥嘟嘟的耳朵,瞪着两只大眼,咕嘟着小嘴,好像生气的模样。你当然知道,他是西门金龙与黄互助领养的孩子,据说孩子的父母是一对高中一年级的学生。金龙钱能通神,势力广大,买通了一切,疏通了一切。为此互助还提前几个月用海绵充起了假肚子,但屯里人都知道真相。这孩子名叫西门欢,昵称欢欢,被西门金龙夫妇视为掌上明珠。
  “尿床的不说,不尿床的瞎吆喝。”迎春说着,将那热螵蛸放在双手里来回倒着,用嘴巴吹着,然后递给西门欢,说,“欢欢,吃了它。”
  西门欢从迎春手里挖过螵蛸,看都没看,就扔到炕下,恰巧落在我们的狗娘面前。狗娘毫不客气地吃了它。
  “这孩子!”迎春对着蓝脸说。
  蓝脸摇摇头,说:“谁家的孩子肖谁!”
  四个孩子,好奇地看着我们四个小狗,不时地伸出小手触摸我们。迎春道:“每人一个,不多不少,正好。”
  ——四个月后,西门家院子里那棵杏树蓓蕾初绽的时候,迎春对西门金龙黄互助夫妇、西门宝凤马良才夫妇、常天红庞抗美夫妇、蓝解放黄合作夫妇说:“把你们叫来呢,就是让你们把自家的孩子带回去。这一是呢,我们俩都大字不识,把孩子放这里,只怕耽误了他们的前程;二是呢,我们都上了大岁,头也白了,眼也花了,耳也聋了,牙也松了,吃了大半辈子苦,该让我们过两天省心日子啦。常同志和庞同志呢,把孩子放在这儿让我们带,是我们的造化,但我跟你蓝大伯商量了,凤凰是金枝玉叶,还是让她进城里的幼儿园吧。”
  最后那一刻,颇像一个隆重的交接仪式:四个孩子,并排站在炕东头;四头小狗,并排蹲在炕西头。迎春抱起西门欢,在他脸上亲一口,转身递给互助,互助将西门欢抱在怀里。迎春从炕上抱起狗老大,摸摸它的头,递到西门欢的怀里,说:“欢欢,这是你的。”
  迎春抱起马改革,在他的脸上亲一口,转身递给宝凤,宝凤将马改革抱在怀里。迎春从炕上抱起狗老二,摸摸它的头,递到马改革怀里,说:“改革,这是你的。”
  迎春抱起庞凤凰,端详着她红扑扑的、粉嘟嘟的小脸,眼里含着泪花,在她的两个腮帮子上各亲了一口,然后转身,依依不舍地递给庞抗美,说:“三个秃小子,也抵不上一个小仙女。”
  迎春从炕上抱起狗三姐,拍拍它的头,摸摸它的嘴,捋捋它的尾巴,然后把它送到庞凤凰的怀里,说:“凤凰,这个是你的。”
  迎春抱起半边小脸也蓝着的蓝开放,摸摸他那鲜明的印记,长叹一声,老泪纵横地说:“苦命的孩子啊……你怎么也……”
  她把蓝开放递给合作,合作紧紧地抱着儿子,因为屁股曾被野猪咬残,重心不稳,身体倾斜。你蓝解放试图把蓝脸三世接过来,但合作拒绝了。
  迎春从炕上抱起我,狗小四,递到蓝开放的怀里,说:“开放,这个是你的,狗小四,最聪明。”
  在这个过程中,老蓝脸始终蹲在狗窝边,用一块黑布蒙着老黑狗的眼睛,并用手抚摸着它的脑袋,安定着它的神经。
  第三十八章 金龙狂言说壮志 合作无语记旧仇
  我几乎要从那把藤椅上跳起来,但我克制住了自己。我点燃一支烟,慢慢地吸着,平定了自己的情绪。我偷眼看着大头儿那双蓝幽幽的眼睛,从中看到了那条在我家中生活了十五年、与我的前妻和儿子相依为命的狗、那冷漠仇视的神情。但一转眼间,又发现那眼神与我死去的儿子蓝开放的眼神十分相似,同样的冷漠,同样的仇视,同样的对我不肯原谅。
  ……那时我已经调到县供销社,担任了政工科科长,说起来我也算是个舞文弄墨的人,经常在省报的中缝里发表点小文章,绰号“中缝将军”。莫言那时已经被借调到县委宣传部报道组帮助工作,虽然还是农村户口,但野心勃勃,狂名洋溢全县。他日夜写稿,头发蓬松,身上烟臭扑鼻,每逢下雨,便把身上衣服脱下来拿出去淋着,并写打油诗自乐:二十九省数我狂,敢令天公洗衣裳。我的前妻黄合作对这个邋遢鬼颇有好感,每次来了,都烟茶招待。我家的狗和我的儿子对他好像有仇。每次他来,狗就狂跳暴叫,颈上的锁链被砘得哗啷啷响。我儿子有一次偷偷地解开了狗的链条,狗如闪电扑上去,莫言急中生力,如一个飞檐走壁的惯偷,纵身跳到了我家厢房的顶上。我调到县供销社不久,合作也被调到县社所属的车站饭店。她的工作是炸油条。她的身上,似乎永远都带着油烟的味道,逢阴雨天气,这股气味就更加浓重。我从来没有说黄合作是个不好的女人,我永远也不会说黄合作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当我和她闹离婚时,她流着泪质问我:我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对?我的儿子也质问我:爸爸,我妈妈哪一点对不起你?我的父母骂我:儿子,你还没当大官呢,合作哪点配不上你?我岳父岳母骂我:蓝解放,你这个蓝脸的小畜生,你撒泡尿当镜子照照去!我的领导也语重心长地劝我:解放同志,人要有自知之明啊!是的,我承认,黄合作没有一点错误,而且她也绰绰有余地配得上我。但是我,我就是不爱她。
  那天,母亲分了孩子分了狗,时任县委组织部副部长的庞抗美让她的司机为我们合影。我们四对夫妻、四个孩子、四条狗,聚集在西门家大院的杏树下,看起来一团和气,但实际上各怀鬼胎。这张照片被洗印多张,曾经挂在六个家庭的墙上,但现在,大概一张也找不到了。
  合影之后,庞抗美和常天红要我们挤他们的车走,我正犹豫着,但合作却以要在娘家住一夜的理由拒绝了。等庞抗美的轿车驶远时,她却抱起孩子和狗,执意要走。任谁劝也不听。那条老母狗从我父亲怀里挣脱出来,眼上蒙着的黑布,松退到脖子上,像一个黑色的项圈。它直冲合作而来,我来不及反应,狗牙已经深深地咬进了她右边的屁股。她惨叫一声,几乎跌倒,但她硬撑着没有跌倒。她还是要走。宝凤跑回去拿药箱给她处理伤口。金龙把我拉到一边,递给我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烟雾笼罩着我们的脸。我看到金龙皱着眉头,卷起上唇,堵住一只鼻孔,让一股浓烟,从另一只鼻孔里喷出来。尽管我见过无数次他抽烟的样子,但这种样子,还是第一次见到。扮完了这个怪相,他深深地看我一眼,用很难分清是同情还是嘲讽的口吻说:“怎么,过不下去了吗?”
  我不看他那张脸,我看着大门外街道上那两条追逐着的狗,还看着那空旷的广场上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