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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路上的感觉-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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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只铁支架,可以放上锅,此时锅里正煮着早饭,弥漫着一屋的洋芋味儿。我这
样细致地说这火塘,不为别的,只想说这就是我房东的全部家产。如果要全面一些,
还要加上火塘边上的竹笆,竹笆上一块羊毛毡和一床曾经是被子的东西。我是外人,
我不能和这家人一起睡在火塘边,于是我就在木板搭成的半边阁楼上住。我在这户
人家只住了半个月,再住下去,我就会变成熏肉了。我已忘了主人的姓名,但那早
晨燎醒我的炊烟,却越来越生动了……
    这个底色是一盏马灯发出的光,那马灯是我最有用的朋友,在大桥四个月里,
我就是一个背包和一盏马灯。这是工作队的装束,只要见到一个背包上挂着一盏马
灯的人,老乡们就知道那是“工作同志”。(就如今天手上提个大哥大的,人们就
知道这是位响应号召的“先富”同志。)马灯的灯光让我感到温暖和亲近。在这个
没有电灯的大山深处,夜的确太长了。至今我认为一个知识分子,最明显的标志就
是他有“恋灯情结”。在我的生活中,可以说吃的苦不少了,也不太怕吃苦,最怕
的是在一个没灯的环境中生活。马灯最好,走到哪儿,哪儿就亮。山上只有小路和
田坎路,没有马灯不行。手电筒费电池,也娇气,一进水,就坏。我在大桥时正值
雨季,每天记不得要摔多少跤,当我每次掉进泥水里的时候,马灯都用它全部的光,
鼓励我爬起来。记忆中,好像老乡们也喜欢这种灯光,山里来了“工作同志”,生
产队就要开会。会议主题总是很严肃,不是“以粮为纲”就是“以阶级斗争为纲”,
但开会前半个多小时是快乐的。山里缺少交际的年轻人,在会场能开心一阵子,唱
革命歌,打情骂俏,与相好聚一聚,这众多的内容让我感到这里同样渴望生活……
    这个底色是秋雨滴进心里的苍凉,远离城市远离亲人,距离把一切变成可以承
受的情绪。这是一个不平常的秋季,我的双亲都受到批判斗争,我远离他们。那种
疾风暴雨,到这儿就成了萧瑟秋雨。同样,那场运动到了这远山边地,也就成了一
个中学生领导的“学习”。秋雨中,许多叶子都落了,让心流泪。我不愿我的父母
在这场风雨中离去。每天,我都翻看从公社送来的一个星期前的报纸,然后剪下上
面的文章,装进信封里,准备当做给他们寄去的信。我很怯懦,我不知人们把父母
怎么样了,但又希望父母知道我在想他们。就这样,每天一个信封装一篇剪下的文
章,没写一个字,但他们会知道我在说:我想你们,我一切都好……
    那些信一个星期去区上寄一次,邮局在河对面,要蹚水过河。我腿上长了个疮,
因为总下河蹚水,一直溃烂不愈,至今留下个疤。这个疮疤常让我想,这个地名真
怪,大桥,怎么就没个过河的桥呢?

头一次见到死神
    题目写出来,像个侦探片,没办法,现在人们是在电影院这种地方才会感受到
一个半小时的恐惧。声明一下这不是侦探故事,现在一提到“健全法制”,一说到
“依法保护公民的权利”,我就想起这件事。这是我读中学时的一段经历,那是文
化大革命刚刚开始……
    

    我那时在四川的大凉山地区首府所在的西昌读高中,那时全西昌地区十来个县
就这么一所高中,算是最高学府了。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地开始了,大城市已经抄
家、破四旧、戴高帽、游街批斗了,我们这里还是学习、读报纸、写大字报,没有
出现武装冲突的迹象,只是校园里一条条的绳子横拉坚扯,上面挂满了白纸黑字的
大字报。别说写了些什么,就是这白花花的一片黑字白幡,就让人心里发紧。我记
得那个时期全中国人和我自己的脑袋里出现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忽然传出消息,实验室的实验员自杀身亡了。
    他怎么会死呢?他是比我高两届的本校毕业生,学习不错,只是家庭出身不好,
没有考上大学,于是留校做了实验员。这样的留校生还有几个,他们因为没有正式
的中专学历,只好按校工对待,工资待遇都低,每月二三十元,只能鍸口,不能养
家,所以都是单身汉。文比大革命斗的是“大人物”,他怕什么?听说在他死的前
两天,有人给他贴了一张大字报,说他是地主阶级孝子贤孙,要求学校当局把他送
回原籍,接受贫下中农的改造。就这样他喝了硫酸。
    一个人能被“伟大革命运动”吓死,今天的年轻人或许不理解,什么叫“文化
大革命”,“运动”,又是什么阵势,就这么个阵势,真能把人吓死!
    不知为什么通知我和三个男生去收尸埋人。我在学校是学生会的学习部长,文
化大革命开始后,我就自动下台了,学校里一切都由红卫兵说了算,而我因为父亲
在省城大学当头头儿,已被报纸点了名,没有资格加入红卫兵。为什么找到我去干
这事情?学生会学习部该管实验员之死?至今不明白。当然也有人说是考验,说是
信任,说是什么都不像个理由,于是没有理由地,我们进了实验室。
    他躺在地上,一张白桌布盖住他。掀开白布,只见他大睁着眼,嘴半张着,不
觉得恐怖,只觉得他可怜而无助的神色,让一张二十来岁的脸上布满了痛苦。不知
是谁想打破这个沉默,他说:“他的最后一次试验,硫酸倒入喉咙,结论是死亡。”
没有人笑。我在想,这是个奇怪的事件:题目——文化大革命;实验课——硫酸与
血;结局——实验员之死。今天的先锋派小说家们会说这是一个寓言、一个荒诞场
景、一个象征。其实这倒是“革命时期的革命现实主义”。
    现实中的我们都以沉默来表达对小实验员“对抗运动”的愤慨。校方为他准备
了一口薄木棺材,我们要把他装入棺中,然后拉到后山上埋掉。我们四个人,两人
拉着他两只胳膊,两人抬着他两只脚,让他离开了实验室。当我握住他的胳膊时,
胳膊还是软的,皮肤上有一层又冷又黏的体液。我想吐,我觉得死亡正粘在我的手
心里。这个感觉陪着我,走过了文化大革命。这个感觉在我一生中,一说到文化大
革命,就会回到手心里来!
    我们在后山一条山沟里埋了他,把棺木丢在沟里,然后把两边坡上的土刨下来
掩住棺木,没有任何标记,连个坟堆也没有。埋了。回想起来,倒像现在警匪片里
的场面,掩盖证据。我们是为谁在掩盖罪证呢?
    我们匆匆地逃回学校,带队的红卫兵向上面报告完成了任务,从此再没有人提
起这个人,提起这件事,在那场“大革命”中,这是太小太小的小人物的小事情了。
    这是我第一次与死亡打照面。我总觉得他死得太不值了。在此后恶风险浪的日
子里,我知道了“挺过来”三个字,对于生命是何等光彩,哪怕是个小人物。人有
胆怯的一面,我知道在那场风暴中,有的人只是因为胆怯也加入了打击别人的队列
中,如果这个实验员不死,也许会在今后的日子成为另一种人。但我想,他因胆怯
所做的一切,与那些呼风唤雨的野心家不会一样的。那些家伙的心,放在硫酸里也
不会冒个泡。
    我至今不知道他的名字。如果他能活到今天,他会说:生活在一个健全的法制
国家多好啊……

在曹坪的阳坡上有一孔窑洞
    这对于我来说几乎是认定为“故乡”的地方,陕北的一个小山庄——曹坪。我
在那儿插过队,也为那儿写过诗,如1980年发表在《诗刊》上的《干妈》;也写过
散文,如在《人民文学》上发表的《魂牵梦绕》;写过小说,如在《飞天》上发表
的《故人三记》;还有随笔,如在《四川文学》上发表的《衣食住行》。
    但这窑洞注定只能留在我的记忆里。几年前,再回陕北,妻子一定要去看我的
旧居,到了跟前,只剩下一孔残窑,里边拴着一头驴。曾住在这孔窑洞里的两位老
人已经过世了,两个矮矮的坟堆就在背后的山峁上,他们还守着自己的家。也许,
这个破窑洞给予我的,就是这块高原能给找的,我才为它写了长诗《干妈》,写了
那么一些文章,将这孔窑洞保留在我的世界。
    在曹坪,我曾和北京知青住在一起,那是三孔羊圈改成的知青点。知青点的生
活虽苦,但还是一种降格的“城里人”过的日子,就是说,身在曹营心在汉,干农
民的活,做城里人的梦。快三十年了,在这里和我一道生活过一年的知青,都还记
得他们的名字:朱毅力、王明镜、张桂兰、鄢小园、郭苹、沈宁、范家辉、马德祥
……还有一男一女,想不起名字了,他们当年的模样还记得起来。看来,这是时间
在发出信号,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但经历过的却永远成为一种记忆。我们这
一代人,与这个国家有几乎相同的年龄,骄傲者说是共和国同龄人,更多的是说我
们是“老三届”,是“老插”。无论如何不可抹掉这个“插队”对一代人的影响。
我再回曹坪,知青住过的羊圈窑,砌上石头窑面,变成了小学校。这倒好,让知青
点变成了这个山村的一个话题、一个标记,或许还会是一个传说。
    当时我到那老两口儿家里去,是今天的人不太好理解的理由:想彻底改变自己,
换句话说,就是既然不是城里人了,就做个真农民。我在那孔农民的窑洞里住了一
年时间。一个在文革时期受歧视的“黑帮子女”,我十分感激这两个老人给我的一
切,这在我一生中都不会忘记。长诗《干妈》,就是我这种生活情感的记录。但我
后来确又主动搬出了这老两口儿的家,重要的原因不是物质的,而是精神。
    在那个家,我能做到每天吃糠菜,至少有一餐是以糠菜为主。在那个家我成了
全劳力,能于男人干的所有农活,我当生产队副队长就是在这孔窑洞住的时候。在
那个家,我还有什么不能承受的呢?一种极度的精神贫困。
    男主人是饲养员,名叫栗树昌,但全村没有一个人叫过这官名,直呼其“老实
人”。我在另一篇散文《魂牵梦绕》里面专门写过他,我说:“他活在你面前的时
候,你几乎可以忘掉他的存在,他存在的方式是尽可能地让你感受不到他活着对你
有什么妨碍。”人们喊他老实人是因为他不与任何人作对,也接受任何现实,不说
话,不发牢骚,那种百分之一百的逆来顺受,最让我无法接受而且恐惧,因为我怕
有一天我也变成这样的老实人。
    这是一种没有希望的生活,和两位老人在一起,他们从没有说今后怎么样,从
没有想过改变一下,一切都这么熬着,过一天算一天地过着。我很想和他们谈谈过
去,他们也年轻过,他们曾有两个女儿都出嫁了,还有了外孙。但他们不爱回忆,
说是没有什么好讲的。没有希望的日子他们是怎样过下去的?
    这是一种没有精神内容的生活,如果我从来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不知读书,那
么,我也许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过一辈子。但我是从那个世界来的,所以我忘
不了做梦。同甘共苦易,同床异梦难。有时深夜醒来,听见两位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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