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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一百个人的十年 -冯骥才1012-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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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 有一条,在任何地方干完了,都叫当地党组织给我写一份鉴定。我相信组织,按组织原则办 事。这期间我两次被评为模范,还一次被评为优秀党员,这是按优秀党员八项标准评上的。 看吧!看谁是真正的共产党。这是实打实的,哈构构构。
  可就在这时,他们已经把我捏造成右派了,是在万人大会上宣布的。开会那天,所有被 定成右派的都非去不可,惟独不叫我去,说怕我一去把会场闹乱,你说他们兴这么干吗?我 在这边是优秀党员,在那边是右派,我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事后他们来人了,叫我回县文教局。对我宣布右派结论,叫我签字,履行手续。县委没 出头,怕我骂他们,是由文教局人事部门的小干部们宣布。我进屋数一数这天被宣布的人, 除去我还有十五个。一个小小县文教局就十六个右派!那些人都灰头灰脸,套拉脑袋。我昂 首挺胸不在乎,吓得这帮龟孙子不敢先宣布我,怕我闹,把我留在最后一个宣布的。—我一 听说我“右派”两字就火了,还说开除了我的党籍,什么?娘的!我猛一拍桌子,桌上的水 碗、墨水瓶、钢笔都蹦起来。我大叫:
  “无效!要真的这样,共产党就不叫玩意儿了。那就用不着你们开除,老子加入都不加 入!”
  这群王八蛋!不吭声,指指“结论”那张纸,叫我在上边签字,我一把就撕了,骂他 们:“老子当年当教育科长时就管你们!你们现在一手翻天,想治死老子,滚蛋!丑类!” 他们绘我骂得脸没处挂了,还想打我。我伸出手给他们看,我说:“你们看见没有,我两手 都是横纹,自古以来,两手横纹的,打死人不偿命。谁不知道我手黑?日本鬼子反动派,老 子全打过!镇反时老子是专区审判小组的,几个人一定反革命就崩了它,老子有枪也敢崩你 们!打我右派,你们敢叫中央知道吗?”吓得他们脓了,哈构构构。
  这右派我从来就没认过。他们也不敢当面说我右派,但右派是定了,工资再降下四级, 三十一块钱了。可我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不发工资,老子也是堂堂正正的共产党员。开除 党籍?不算,除非中央说话!那时我只要见到县委书记,就嘴对嘴跟他干,吓得他不敢跟我 说话,一碰面就躲开。地委也没办法,就把我调到另一个县的中学当劳动教员,我在那儿干 得不错。这学校的党支书是转业军人,见我不是右派那样人,冤枉了,六一年给右派摘帽时 他提出给我摘帽。我说:“谁干的,谁自己来解决,你别管!摘帽右派还是右派,不过多两 宇,一摘我反而就等于承认自己是右派了。我不是右派,我是左派!”
  我手没闲着,写了无数申诉信寄到省委和中央,中央忙,未准能有时间看我的信,我就 不停地写,不停地寄。早晚中央知道了就会过问我这事,不会不管我。我相信中央的政策是 好的。俗话说,经是好的,都叫下边歪嘴的和尚念坏了。
  文革一来抓走资派。说实话,我想毛主席肯定知道下边干部这些问题了,确实应该教育 教育干部,清除那些变质的假共产党员了。中央英明,这是发动群众,想把党搞好。后来 “文革”闹大了,我一直认为又是下边那帮人搞的,搞乱了好浑水摸鱼,保护自己打击好 人。从心里我没有反对和抵触过文化大革命,中央发动的就不会有错。
  当时北京传来消息斗黑帮,学校的书记、校长、教师尖子都绘弄进牛棚。我这个名牌右 派当然也进牛棚,叫我做黑帮大队长,带领这些人学习干活。有一次,学生们把我们弄到县 里的集市上批斗。被斗的人一个个拉上屋顶,在房上斗,交待问题,群众在下边喊口号,他 们把我也弄上房,叫我认罪,我想这正是我说话的机会,我对群众开口说道:
  “我是××地方人,贫农出身。你们由这儿打个电话到我的村子,就能问出我的根底。 共产党不是讲阶级路线吗?咋不斗争地主富农斗我贫农呢?这是第一条。第二条,我是共产 党员、共青团员,咋不斗国民党反动派斗我呢?第三条,我当年是儿童团、八路军,打过日 本鬼子反动派,枪毙过反革命,咋对革命有功的人批斗呢?我有缺点错误,可我受过表扬, 玩命干活,拿我斗有啥好玩呀!我爱护学校,现在这么乱,有人偷学校东西,偷凳子铺板啥 的,我就跟他们抢,保护国家财产,昨还斗我呢?”
  我有理,一讲,下边的人立时就泄劲了,学生们便胡乱喊些口号造造气氛,把我弄下房 来。
  事后学生们对我说:“我们知道你根子红,这些人里属你最好,出身历史最过硬,要不 咋能叫你当黑帮头儿呢!”
  哈构构构,是呵。我说:“我知道现在正在文革,《十六条》里明文规定,历史问题运 动后期解决,我耐心等着吧!”
  可没多久,上边说有问题的都遣送回老家,多半又是那些人使坏怕我闹吧!我临走时 说:
  “我的材料请你们保存起来,二、三年后我还会回来解决。”
  谁知他们嘿嘿笑,奚落我说:“回来个屁!哪儿还有你的天下,别说梦话了!”
  我说:“我是共产党员,这天下是共产党的!”他们说:“美的你,共产党早不要你 了,滚吧!”
  真是翻天了,这群王八蛋!
  我就被遣送到长城脚下,回我的老家。在老家,乡亲们对我都知根知底,谁不知我家祖 祖辈辈贫农,是小八路又是老八路,没人斗我玩。我在家干活呗!庄稼活也是干革命,我天 天出工,没偷过懒儿,还是一步两脚印,一年里出三百多工。我一直保存着一本刘少奇写的 《论共产党员的修养》,晚上偷偷拿出来看。这本书是我的精神支柱。有些人说文革中遭陷 害怎么痛苦,干啥痛苦?你是不是真正党员,掉脑袋都不怕,怕啥诬陷?可我心里堵块石 头,气出不来。我必须叫中央知道下边这些事,一直没断了绘中央写信,可还是见不到回 信。一天,公社书记把我叫去,他一拉抽屉,我怔住了,满抽屉都是我写给中央的信。
  我急了,说:“我必须叫中央知道下情呀,你咋都扣起来呢!”
  公社书记说:“咋是我扣的,是上边打回来的。信上还写着要我们组织群众批斗你呢! 这叫我咋办呀!大哥呵,你听我一句吧,别再写这信了。”
  我泄气了,可还是不服。不信共产党天下变成这样了,我不信!就是天下变,我这个党 员也不能变。再说中国上上下下还有那么多好党员,党的事业就得靠好党员支撑着。我挺得 住,还得斗争。
  为了我这个信念,个人牺牲真是太大了。我老婆没随我回老家,带着一个闺女在T市里 当语文教师,背着右派家属的黑锅受那些委屈就别说了。说多了对咱党咱国家没好处。我那 丫头是好样儿的,中学毕业后分配到砖厂摔坯子,冬天累出的汗把棉袄都湿透了,等于劳 改。可她居然当上团支书,如果她爹不是右派,她政治上不更红?我一个儿子好打乒乓球, 在宣化跟日本名将获材赛过一场,获材说他很有前途,解放军队得信儿去要他,一查我是右 派犯嘀咕了。说只要我摘了右派帽子就调他去。公社书记找我,说他给我摘帽子,别耽误了 孩子。我偏不摘,一摘咱就等于认输了。我儿子便一直没调成,我知道他恨我。大地震时, 我老婆被砸死,我赶回家亲手把她埋在院子里的,她到死还是蒙着我这个右派的阴影,我知 道她心里一直怨怪我,她没说过,但我心里明白。我是两面受委屈,为了啥,还不是为了给 共产党争这个理吗?再没这个理,共产党不就真完了吗?
  直到七八年我才平反。我跑回到原先那个县里,一见当年绘我捏造的那厚厚一本罪行材 料,上去抢过来“刷刷”把它撕得粉碎。我朝他们说:“我要是有权,一准把你们这些败类 全开除出党!”
  他们干瞪眼,没话讲。二十年一场官司了结了。嘿,老子对了!党籍也恢复了。一说这 党籍,我还有气。我四九年入党,五八年开除党籍,七八年恢复党籍,现在是八九年。整整 四十年党龄,可我人在党外边却整整一半时间,二十年!咋能不气?反右时我说过一句过头 话吗?贴过一张大字报吗?论成分,论革命历史,论革命工作,论人品党性,哪一样能找出 根据打我右派?要说我这双手,可以说沾满反革命的鲜血;要说左中右,只能说我有点 “左”呢!上边的话我不但宇字照办,还都做得过一点,忠诚呵!把我打成右派,便宜谁 了?
  有人说,你这老头子真行,居然顶了二十年不低头。哈构构构!我凭啥低头,我是替共 产党争真假,分黑白,不能叫那些假共产党把江山改变颜色!现在不是讲反思吗?我反思, 下边的干部政治素质问题严重,以权谋私,你说,没权咋搞不正之风?这就不择手段地争 权。过去打天下是和反动派夺权,现在跟自己人夺权。中央的政策到他们手里全变了,变出 好处往自己口袋里装。你反对他,他就想法把你钉在棺材里。真凶呀!这么多年,我顶,顶 到今天,并不是为自己,今天自己的问题虽然解决,他娘的那帮人不正之风搞得更凶了,叫 你看得睁不开眼,你说咋办呀!我说应该全国到处设绞架,凡是祸国殃民、给党抹黑的,就 除了他。我这当然是气话。孩子说我这是极左。我还说,我要给中央写信,重印《论共产党 员的修养》,每个干部发一本,不符合要求就开除,鲜桃不要烂的。我孩子又说算了吧,你 这套过时了,行不通了。我说你们说咋办?他们说,你就傻乎乎当你的左派吧,早在二十年 前你就是唐·吉诃德了。啥?啥叫唐·吉诃德?一个串门来的老教师听我问,找来这本书叫 我一看,把我肺都气炸了,娘的!我还是不服。
  ***月亮发光,是为了证实太阳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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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章 失踪的少女
  1974年20岁女S省T地区插队青年
  被大雨困在泰山上——一个女孩子突然跪在面前——她把命运压在我手上——一人一棵 “发烟卷”——她和他走时中间隔着两三尺距离——北京西直门草打厂根本没有这个新疆业 务员——一幅无济于事、自我安慰的画
  我先说,我得给你的工作来点“突破”。我要讲的不是自己的故事,是别人的。可这是 我亲身经历的。咱别生拉硬扯,非说这就算我的经历。其实在“文革”中,我自己真的受过 不少苦不少罪,有一次我差点疯了。倒不是因为我怕说了受不了,才不说,我这个人心里 呀,往往碰到别人的苦难比我自己记得还清。尤其这一桩。这人——我想你再有本事,中国 这么大,十亿人,你未必还能找到她。我认真寻找过,但没找到……我说这事行吗,行,那 好,我说。
  七四年吧,那时我在一个工艺美术学校教绘画。那年春天,挺凉着呢,耍外出给学生们 上写生课。我和另外一些老师负责。那老师教花卉,我教山水。他带着学生们先去荷泽,牡 丹之乡呀,在山东。春天牡丹正开花。他先带学生去那里,画完牡丹再去泰山,由我接着教 山水写生。他们走后,我接着就自个儿上泰山等他们。我住在中天门一家小旅馆里,风景当 然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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