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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天意 作者:钱莉芳-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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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像烧毁的,可终究还是不敢。他是有着真正神通的,我怕连他的画像也带有邪异之力…
…”
  韩信注视着张苍。
  这个刚才还谈笑风生的儒雅之吏,此刻脸色苍白,眼中流露出一种强烈的恐惧之色,
简直和刚才判若两人。 
  韩信心中一动,道:“你说的那个‘他’叫什么名字?”
  张苍道:“不,我……我不想提到他……。”
  韩信道:“‘他’叫什么名字?”
  张苍道:“大人, 你别问了……。”
  韩信道:“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
  张苍惊讶地抬头。韩信看着他,目光中有某种坚定的东西。
  “没人知道他的真名,”张苍咽了口唾沫,艰难的道:“他用的是化名,自称叫……东海君。” 

治粟都尉内室。
  几案上静静地放着那只颜色陈旧的漆金木匣,韩信坐在几案前看着。
  匣子还没打开,开启匣子的钥匙就在他手里。是张苍给他的。
  如果大人一定要看,张苍诚恳地道,也最好看后就把它忘掉。大人,相信我,那妖孽真的会带来厄运。
  真的么?这个神秘的术士真有那么可怕?秦始皇真的是因为他而日益昏聩?帝国真是因为他而走向灭亡了?
  他从来就没有相信过这世上真有什么神仙鬼怪。当初听仲修讲那个离奇的故事,他就认定那只是一出幻术与技巧杂糅的骗局。那术士可以骗过秦始皇,骗过仲修,甚至骗过师傅尉缭的眼睛,但一定骗不过他的。他相信产,只要有足够多的资料,他就能找出这个术士的破绽,戳穿这出骗局。然而没过多久,咸阳就被项羽焚烧劫掠一空,一切可寻的线索就此中断,他以为真相将永远埋没在宫殿的废墟下了。
  不料,就像冥冥之中真有天意安排似的,仅仅几个月后,就在这偏远的南郑,他再次接近了真相。
  机会来的那么快,这么轻易,以致他几乎有些来不及接受。漆金木匣放在眼前,匣面的云气玄鸟依然繁复精致,只是颜色已有些暗淡。这种在许多宫廷器物上都可以见到的图案,此刻看来竟有些诡异。
  真相也许就在这木匣之中,而开启它的权力,就在他手中。那术士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让这木匣凭空消失吧?然而他一时竟有些不敢动手。
  怎么回事?难道他内心深处竟也开始相信那个东海君的妖术了?
  不!不会的!怪力乱神的东西,从来就没有叫他害怕过。他理智而冷静,对于这个世界向来有自己的看法和信仰,坚信人的智慧终能解开一切谜团。那他究竟在害怕什么?
  他不知道。
  他终于将钥匙插入了木匣匙孔,小心的旋转。
  “嗒”的一声轻响,匣锁松开了。他掀开匣盖。
  匣中放着一幅叠得很平整的帛画,那丝帛一望而知是最上等的,质地光泽明显比在相府看到的那些别的帛画要好。
  他将手伸入匣内,取出帛画,犹豫了一下,一拎一展,铺在了几案上。
  那是一幅笔致生动、惟妙惟肖的全身像。画中人一身黑衣,神情冷漠,面容瘦削,冷冷的目光似已透出画面,与他相对视。
  他感到口唇开始发干,手脚有些冰冷。
  如果大人一定要看,张苍诚恳的道,也最好看后就把它忘掉。
  晚了,太晚了,他不可能忘掉这个人了。因为这个东海君,就是沧海客。

  丞相萧何对这个新任的治粟很不满意。
  这个年轻人乍得高位也不知道珍惜,成天一幅懒洋洋提不起劲的样子。上朝三天两天迟到,廷议时也总是心不在焉的,有时居然还会闭目假寐起来。
  忍了几天,终于忍无可忍,遂把这个年轻人召进相府,疾言厉色的训诫了一遍。
  韩信一言不发的听着,等萧何训完后,才慢吞吞的说了句:“丞相明示,属下到底有哪件公事办错了?”
  “就你这态度能不出错?”萧何真火了,“好,我现在就找给你看!”
  萧何怒气冲冲的翻开有关军粮的账册公文。找个差错还不容易?他自己就是吏掾出身,对公事上的积弊漏洞最清楚不过。
  真没见过这么不识相的年轻人!
  一小半翻下来,萧何吃惊的看了看韩信。
  年轻人站在那里,依然是那副懒懒散散的样子,低着头,百无聊赖的剥着自己的指甲。
  萧何低下头去,放慢了速度仔细往下看。
  一遍看完,萧何惊呆了。似乎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从头开始看。
  这次他看得更慢了。
  慢慢的,第二遍也看完了。
  萧何抬起头,吃惊得看着韩信。
  他从来没有见过哪个人能把公事办得这么漂亮!汉军的军粮管理向来混乱,连素有经验的人都没弄好过。眼前这个一脸懒散之色的年轻人,才上任十多天,居然就把这个烂摊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切数据都精确异常,无可挑剔。他是怎么做到的?
  韩信见萧何不语,编导:“如果丞相没有别的事情,属下就先告退了。”
  “等一等,”萧何犹豫了一下,道:“你先坐下,我……有话跟你谈。”
  韩信淡淡一笑,依言坐下。
  萧何疑疑惑惑的上下打量着韩信,隔了好一会儿,才道:“听夏侯婴说,你能将兵法倒背如流,是真的吗?”
  韩信又是一笑。那天夏侯婴为了摸他的底,拿了书房里的所有兵书来考他,从《六韬》、《司马法》、到《孔子》、《吴子》,甚至连颇为冷僻的《鬼谷子》都问过来了,也没能难倒塌,于是就激动得不得了,赶忙进宫荐贤。然而这样的测试是很可笑的,他从来未引以为荣过。“为将之道,最重要的不在于熟读兵书,”他道,“而在于将兵法的原理灵活的运用于实战,以取得胜利。“
  萧何闻言精神一振,肃容道:“嘿,请说的具体点。”
  韩信道:“如今的为将者,能背出《孙武子十三篇》的也不在少数,可是有几个人有孙子那样的成就?说来说去,他们只是把兵法停留在口头上,一逢战场厮杀,还是只靠死拼硬打,根本不懂奇正虚实之用。”
  萧何点头道:“是的,我也发现了这一点。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如果兵法有效,为什么会没人用呢?”
  韩信道:“不用的原因有两种。一种是根本就没读懂。有些人背了《孙子》,只是为了时尚,显得自己有深度,实则连辞句的意思都没弄懂,又怎么谈得上使用?另一种则是读懂了,但只懂了一半。上乘兵法都是大道,而大道也往往是最简单的。肤浅者于是就认为它只是毫无实用价值的空谈,浅尝辄止,不愿深究。像项羽就是这样。”
  萧何皱了皱眉,道:“你说别的我都赞成,可你要说项羽肤浅,我难以苟同。他从起事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这是人所共见的。尤其是巨鹿一役,以少胜多,威震天下。以秦之强大,他只用三年时间,就率诸侯灭之,其势何等赫赫奕!说这样的人兵法不行,还有谁行?”
  韩信淡淡一笑。对项羽有这样误识的人实在太多了,从他弃楚归汉以来,三天两头有人一脸崇拜的向他打听这位力能扛鼎的传奇式人物。他叹了口气,耐心的解释道:“灭亡秦国的不是项羽,而是秦国的统治者。始皇暴虐,二世昏庸,刑法严苛,赋役沉重。当此之时,民间积怨已久,犹如干柴遍地,只需一星火花,便可燃成燎原之势。再加上陈胜起义,席卷关东,事虽不成,也已将秦朝的统治冲击得摇摇欲坠了。在这种情况下灭掉秦国,简直不需要技巧。这就是以项羽之浅薄也能成事的原因。这样的胜利,又有什么可称道的呢?他打倒了一个巨人,只是这个巨人早已病入膏肓了。”
  说到这里,韩信心中一动。
  显赫一时的秦朝到底为什么这么快就从内部开始糜烂?这正常吗?此前哪个朝代的兴衰周期有这么短?难道那个神秘的东海君——或者叫沧海客……真在其中起了关键作用?那他所图的有是什么?天下大乱对他有什么好处?这些事情之间有没有联系……
  萧何没有注意到韩新的心事,他已经听得完全入迷。对时局这样别开生面的分析,他还是头一回听到,又是新奇,又是佩服,连连催韩信继续谈下去。
  谈完时局,再谈治军,又谈治国……
  谈到天黑,萧何喜不自胜的道:“汉国有你这样的人才,何愁不兴?我要进宫!我要立刻去见大王!”
  萧何兴冲冲的走了。韩信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叹了口气。没有用的。
  萧何现在的反应,就和夏侯婴与他进行过那番长谈之后一样。但他知道,没有用的。
  汉王东归无望,早已懒得继续扮演一个礼贤下士的明君了。如今就算管、乐再生,他也不会感兴趣的。

  “老萧!你烦不烦?”汉王一只脚踩在几案上,捋起袖管掷下一把骰子,头也不抬的道:“我就是不想提拔他!三个月升到治粟都尉还不够?我窝在这鬼地方又有谁来提拔我……咦,该谁走了?继续啊!”
  萧何道:“大王,他的才能胜臣十倍,让他管理军粮真的是大材小用……”
  “狗皮大材!你没听说他在淮阴是钻人家裤裆的事?重用这样的人,你不怕难看我还嫌丢脸呐!”说着,汉王又抓起骰子掷了一把,“呸!看看,手气都叫你搅臭了!别烦了好不好?”
  萧何道:“大王,我看得出。此人思虑深沉,自有主见。他的忍辱负重,必是因为所图大者,不肖与市井小人争闲气。再说……”
  “你还有完没完?”汉王“啪”的扔下手中的投资,直起身子恶狠狠的道,“我可警告你:从现在开始,别再拿那小子的是来烦我!再烦我我就叫人把你锁猪圈里去,你有话游说那些猪去!”骂完一头扎进那群赌友堆里,“看什么看,继续!”
  萧何目瞪口呆的看着大王。
  多年知交,他好像不认识这个人了。   人们所作出的一切高姿态,都无非是为了攫取某种利益。一旦确切知道那利益已不可能得到,就算是圣人也会立刻撕下那些假面具,暴露出压抑已久的本性。
  这一点,忠厚的萧何也许不知道,但是韩信知道得很清楚。
  所以,他不打算再等下去了。
  他还年轻,他要趁着自己还有足够的精力翻越山岭,逃出这个被崇山峻岭包围着的小王国。
  整理好公文,留下书信和“横尘”宝剑,他骑着来时的那匹马走了。
  可是,到哪里去呢?他骑在马上,茫然的想。
  以他敏锐的目光,早已看出:如今天下势力大的,是楚霸王项羽;潜力最大的,是汉王刘邦,余者皆不足道。现在,他背弃了项羽,又逃离了刘邦,天下之大,哪里才是他的栖身之地呢?
  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走吧!走吧!走了再说。
  他骑着马,穿行在莽莽山林之中。天黑了,四周不时传来了鸱鹄的怪叫,豺狼的夜嗥。山风吹过深谷,发出“呜呜”的声音,忽高忽低,忽洪忽细,仿佛是原野上飘荡无依的幽灵,凄清而可怖。
  这些都不能阻挡他的,他继续驱马前行。
  真到一条河流横亘在他面前。   河流不宽,但湍急异常。上,望不到头,下,也望不到头,犹如一条蜿蜒游动的巨蟒。水声激荡,轰响不绝,显然流速极快,令人望而却步。
   他愣愣地看着这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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