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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小姨多鹤 作者:严歌苓-第3章

小说: 小姨多鹤 作者:严歌苓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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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中弹了。他们带来的枪还没来得及压子弹;仗已经打完了。 
  等到队伍重整时;人们发现少了三十多个旅伴。谁也没有带刨坑的工具;死者的家属们从尸体上割下一撮头发;把尸体放在路边的沟里;盖上一件像样的衣裳。就继续赶路了。 
  袭击每天发生。人们都很习惯死人了;都顾不上哭;只是默默地把死去的人背上背的食物解下来。人们也习惯尊重伤号的意愿;用最快捷、俭省的方法处死他们。也有不愿意被处死的;阿纹就是一个。多鹤看见她的时候;她枕着一块土疙瘩;铺的盖的都是自己的血。从她肚子里出来的婴儿也躺在血里;已经走完了他几分钟长的一生。她挥动着满是血污的手掌。给每个路过她的人喊“加油”;她自以为在笑;事实上是不断龇牙咧嘴。她会对每一个靠近她的人说:“别杀我;我一会儿就赶上你们!我还没找到我儿子和丈夫呢!”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实在看不下去;把自己一口袋饭团子和匕首留给了她。 
  老人们给年轻人省饭团子;省子弹;也给他们省事;几个人商量好;过河时往水里一扎;一声不响就没了。 
  人们摸索出经验;发现枪弹在夜间的命中率比较差;便改为晚间赶路白天宿营。第五天的晚上;人们起身的时候;发现靠在营地周边宿营的几家全都被刀砍死了。人们内疚地说;实在太累了;没有听见任何声响。有人说;听见了又怎样呢? 
  多鹤的母亲教会女人们辨认野菜和野果。路程拖长了一倍;已经断了粮食。她告诉女人们;中国人可以把每一种野草树叶变成粮食。她这一手是从中国长工们那里学的。好在是秋天;找到一片野坚果林可以采够两天的干粮。所有母亲都替刚进人青春的女儿剪掉了头发;再找来暗色的男孩衣裳给她们换上。尽管路一天比一天难走;队伍每天减员;他们还是把三百九十公里走到了身后。 一个清早;他们来到一片白桦树林里;准备宿营;枪声却在白桦林深处响起。他们现在已经有经验;立刻闪到树后面趴下来;孩子们全都在一刹那间被覆盖在了母亲的身体下面。对方的枪手们很大方;子弹一排排射过来。反正停战了;弹药不必节省;打着打不着;打个热闹;打得带劲时;枪手们用俄语欢呼。几个刚学会打枪的少年们开始还击。他们吃过开枪的甜头:一次碰到袭击;他们还了几枪;袭击者就作罢了。但这次他们的还击恰恰是个错误;捅了马蜂窝;本来不很认真的苏联大兵打仗打出的惯性又上来了。人们丢下死去的;拖着伤号往后撤。地势还算有利;他们后面是缓缓的下坡。撤了一百来米;俄语呐喊突然从另一端冒出来;一个包围圈已经合拢。现在是动也挨子弹静也挨子弹。少年们胡乱打回去;只发几枪;就把自己的方位明示给对方了。很快的;少年们一个个倒下了。 
  火力越来越猛;把苏联人惹起性子;就得让他们发作一阵。 
  一颗手榴弹在多鹤母亲旁边爆炸了;硝烟散开;多鹤已经没了母亲、弟弟和妹妹。多鹤的爸爸一年前战死在菲律宾。好在眼下的险境容不得多鹤去想她孤儿的新身份。她是一边跟着大伙儿突围一边给全家哭丧的。 
  突围出来;各村的人数相加;只剩了一半。从出发到现在;这次的减员占了三分之二。还有一百多个人受伤;一下子把止血药粉全用完了。 
  第二天傍晚;人们醒来;发现所有伤员都自尽了。他们在夜里合谋;决定绝不拖累大家;然后悄悄地相互搀扶;走到五十米以外;自尽的方式五花八门。 
  又过了一天;队伍几乎在山路上爬行。他们一再修改路线;选择更偏僻的道路;而这些路线全都穿行在更深的山里。一连两天没有喝到水的孩子们怎么哄也不动了;母亲背上的婴儿们不是昏睡;就是嚎哭——已经不再是嚎哭;而是发出垂死野猫那样的号叫。 
  一颗饭粒都不剩了。水米未进的母亲们仍是把干得起皱的乳房塞给孩子;塞给吃奶的孩子;也塞给半大的孩子;连那些没了母亲的孩子;她们也只好用自己一对乳房去关照。队伍早已无形无状;延绵了三里路长;不断地发现有孩子走失;有大人走死。唯一能让孩子脚开步的一句话是:“马上就到了;到了就可以睡觉了。”他们现在的期待不高;只要能让他们歇下脚就很好;他们早就不信“到了就有水喝有饭吃了”。 
  这样一个形如枯鬼的队伍在一九四五年九月的中国东北走着。满山遍野的秋叶红得火烧火燎。 
  东北的秋天很短;早晨他们露营时;四野白霜。他们就靠野果野菜和坚决到达目的地的信仰滋养着五脏和身心。走到第十五天时;人数下降到了一千三百。 
  一个早晨他们和中国民团遭遇了。他们不知不觉走得离一个集镇太近;惊动了驻扎在镇上的三百多号团丁。团丁们用的全是日本造的好枪好炮;先堵着打;再追着打。他们跑到了山梁上的松林里;身后枪声才渐渐稀拉。女人们都是身上同时背着、抱着孩子突围的。多鹤背着一个三岁的女孩;正发高烧;吐一口气就在她后脖颈上喷一小团火。女孩的母亲叫千惠子;自己怀里抱一个不足一岁的男孩。她不管子弹还会咬上他们;一屁股坐在地上;嘴角挂着白沫。另一个女人回来拉她;她两脚钩住一棵树;死命抵抗。她怀里的孩子尖厉地哭喊;她大张的两眼看上去是灵魂出窍后留下的空洞。就在这时;她朝怀里哭喊的孩子伏下身;旁边的人只看见她两个刀背似的肩胛骨奇怪地耸立了一会儿。等她直起身;那个孩子就一声不吭了。周围的女人们也一声不吭;怕她似的往后退缩;看她放下断了气的孩子;两手慢慢拄着树干把自己拖起来。 
  叫千惠子的女人杀了不足一岁的小儿子之后;又朝多鹤背上背的小女儿扑过来。多鹤哭喊着:明天再杀她;再让她活一天。多鹤到底年轻力壮;杀亲骨肉的女屠夫追不上她。她的大儿子跑到她身后;用树棍劈头盖脸地打下去。她开始还躲;还把两个手护在头上;慢慢她撒开手;任十来岁的男孩把她打成一个血人。 
  杀婴就是这样起的头。从这个时刻起;队伍里女人们开始把生病的和太小的婴儿们扼死。出发的时候;发现谁家少了孩子;谁也不去打听。做母亲总得有得有失;总得保全他们能够保全的孩子。女人们面孔呆滞;眼睛里都有一种静默的歇斯底里。多鹤始终不让千惠子靠近;睡觉都把病女孩用腰带系在自己胸前。第二天早晨;从母亲手里逃生的女孩竟然病愈了。多鹤把一颗野栗子糊糊喂进她嘴里;告诉女孩;还有一天的路程;他们就要到目的地了。女孩问多鹤;她的脸怎么了?她告诉女孩;这不是她原来的脸;这是涂了河里的黑泥。为什么?因为躲在黑臭的面具后面;她的真脸蛋别人就看不见了。女孩子告诉多鹤;她叫佐藤久美;老家在日本上野省畈田县。这是母亲们督促孩子们在路途上背熟的扼要身世;一旦她们遭遇到不测;孩子们好沿着这点线索追寻自己的血缘。 
  那是在最终的劫难到来前;两个女孩唯一的一次交谈。 
  他们是在深夜启营的。久美的母亲没有醒来。人们把千惠子的一绺头发割下来;系在久美身上;便出发了。 
  夜色褪去;另一个白昼翻卷而来。这是秋后典型的好天;人们觉得它格外地好;因为终点站快到了。齐腰深的蒿草经了霜雪白雪白的;一望无际。人们太累了;还没躺直就已睡熟。他们睡得死亡般的深沉;上百匹狂奔而来的马都没有惊醒他们。 
  连枪声都没有立刻惊醒多鹤。她醒的时候;周围躺着的不再是熟识的村邻们;而是陌生的尸体。 
   
  第一章 
  台子上搁了十多个麻袋;从轮廓一点看不出里面装的是人是兽。吆喝的人说要买就论斤两;一角钱买一斤日本婆子;大肉也没这么便宜。斤两是预先约好的;最重的一个口袋也不过七十斤。穿黑制服的县保安团派了一个班维持秩序和买卖公道。小学校操场上从一早就挤满了老乡;不少光棍都是看得起买不起。七十斤的日本婆也要七块大洋;有七块大洋的光棍;就娶得起中国媳妇了;好好地弄个女鬼子回家干什么? 
  清早下了第一场雪;通向安平镇的大路小道已经给踏黑了。还有人陆续赶到;若是三五成群的小伙子;仗人多势众敢把脸皮一厚;大声问:“买得不合适;保换不?”回答一律是:“不换!”“花那一大把银子;买个不适合的咋办?”人群中会有条嗓门喊:“有啥不适合啊?灯一黑;全一样!”或者:“合不合适的;狗皮袜子——反正一样!” 人们就笑。 
  笑声大了;也挺吓人的;最靠台子边沿的麻袋们蠕动了几下。 
  前天保安团跟一伙胡子接上了火;胡子给打死几个;大部分跑了;扔下十多个日本黄花闺女。被逮住的一个腿挂彩的胡子招供说;他们这回没有为非作歹;不过是打了千把个逃难的小日本;——多少年前学生们不是说“抗日不分先后”吗?胡子们的胜利果实是胡子头目兜里半兜子的金首饰;都是从小日本尸首上摘的。后来他们子弹打光了;就把剩下的八九百小日本放生了。保安团拿这些十六七岁的女鬼子不知该怎么发落;她们个个饿得只剩一张皮一副骨架;加上一双张着无数血口子的脚。保安团没闲钱余粮养活她们;昨天通知了各村保甲长;让老乡们买回去;好歹能推推磨。一条驴也不止七块大洋。 
  保安团的人不耐烦地喊道:买晚了;该买个冻死的回家了! 
  学校门口的人群动了动;把三个人让进来。他们是一对老夫妇和一个年轻男子。认识他们的人和旁边的同伴说:“张站长两口子来了!他家二孩也来了!”张站长是火车站的站长。火车站连职工带站警带站长一共就一个人。小火车是勃利到牡丹江铁路上的一条支线;在安平镇只停靠一分钟。张站长一身绿制服在一片黑袄子里很出众。人们知道张站长用火车投机倒把;靠火车停靠的一分钟又是上货又是下货;不时还塞上个把没票的人;因此他家底不薄;买分量最重的日本婆也不在话下。站长媳妇矮矮小小地跟在站长身后;不时停下;朝落在五步远的二孩跺跺小脚。张站长只管这个儿子叫二孩;可谁也没见过他家的大孩。 
  张站长和二孩妈走到台子下;朝十多个麻袋看看;叫保安团的老总帮个忙。他们指着中间一个麻袋说:“给这个扶直了;让我看看。” 
  保安团的班长说:“扶不直;你没看麻袋不够大吗?”他见二孩妈还要啰嗦;便说;“别耍奸了;你不是就想看看她多高吗?告诉你们实话;能够上你家锅台刷碗!” 
  天又开始飘雪花。人们看见二孩妈跟二孩说了句什么;二孩把脸一别。人群里有和二孩熟识的小伙子这时吆喝起来:“二孩你不是有媳妇吗?给咱省着吧!” 
  二孩对这句话连眼睫毛都不抖一下。二孩非常沉得住气;不爱听的话全听不见;实在把他惹急了;他也可以很驴。二孩长了一双骆驼眼睛;对什么都半睁半闭;就是偶然说话;嘴唇也不张开。这时他扛着宽大的肩膀跟上来;嘴唇不动地说:“挑个口袋好的;回家还能盛粮食。” 
  张站长坚持要中间的那个口袋;保安团的班长叮嘱他们不准当众打开口袋;验货私下里验去。不然一见里头的日本婆子;不管她是俊是丑;都会弄得他们下面的买卖不好做。“七块大洋;不瘸不瞎就行了。”班长数着张站长的大洋时说。 
  人们闪开一条很宽的道;看着二孩和他父亲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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