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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小姨多鹤 作者:严歌苓-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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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俭想他的一贯沉默正是让这类人逼的。这类人的话讲着讲着就不要体面;不成体统。 
  “因此;你就决心杀人灭口。” 
  张俭不做声。争辩不争辩一个毬样。 
    “你决定跟石惠财上同一个夜班的时候行凶杀了他;对不对?”张俭不反应;扯皮扯不起来不刺激;审讯者很不甘心。这就像吃了泻药的肚子;一路毫无阻力地泻下来;缺乏大小肠子厮杀一团、最后一阵阵痉挛带来的战栗的快感。“你掐准了时间;等待大多数人都吃夜餐的时候下手;是不是?” 
  张俭这一瞬间明白那些跳高炉的、上后山坡吊颈的都是怎样想通的。他们是经历了一连串皮肉麻烦和精神麻烦才想通的;张俭却这么快就想通了这个道理。给他们省事;也给自己省事。最重要的是给自己省事。看看那张乒乓球台子;一个人打过去;抽得再狠;没人抽回来;台子就得靠边竖起来;游戏就得收摊。 
  “你必须回答问题!”他狠拍一下桌子。狠抽了一个空球。 
  张俭半睁的骆驼眼看着他心目中的远方。 
  “那你默认你的罪行喽?” 
  “什么罪行?” 
  “你杀害石惠财以达到灭口目的的罪行。” 
  “我没有杀过任何人。” 
  “石惠财不是你杀害的?” 
  “当然不是。” 
  “你假造事故;对不对?” 
  他又钻进了沉默的甲壳。 
  “你算好时间;正好跟石惠财上同一个夜班;对不对?” 
  他的眼帘又合上一点。虚掉这个世界吧;暗去所有的现实吧。原来自己从小爱耷拉眼皮就是要把世界虚化。这样好;这样就看不清那四条桌腿后的人腿;一条抖完抖另一条。这样一个由不安分的腿组成的世界还是虚化成一片灰色比较好。多鹤在多年前的一个八月天;和他去公墓附近的塘边过日本的“0bon”;点起纸灯笼;接她在另一个世界的父、母、兄、弟、妹回家过节。可她不能接他们回张家;就在塘边上搭起一个和张俭共有的家:插了荷花摆着酒和饭团的草棚。棚子是从农民那里买的芦席扎的。也许明年;她接回家的亲人里有张俭。他已经成功地错过了审讯者一连串提问。这场业余审讯的游戏该收摊了吧? 
   
  第十三章 
  最后一次得到张俭的消息是十一月底。来了个通知要小环把棉衣准备好;送到厂里。还要一双护膝。小环和多鹤讨论:“护膝干啥用?他没有老寒腿呀。” 
  其实小环没有特别绝望;哭过之后;她马上劝哭不出来只浑身打颤的多鹤:这年头谁家没有个被关起来的人?这楼上就有两个人被关了;又放出来了。她发现被关进去的人比关别人的人善良;她也发现关进去又放出来的人都有所长进;人品、做派都改进不少。 
  小环把一床棉絮重新弹了弹;给张俭做了一件暄乎乎的大袄;就像他在东北老家穿的。面子是深蓝的;领子上绣着张俭的名字;里子里绣了“春美”“张钢”“小环”“多鹤”的小字。她把棉袄和十个咸鸭蛋打成一个包袱;用张俭的自行车推到厂保卫科。 
  她搁下东西;找到了正在刻钢板的大孩张铁。 
  “你来干啥?”张铁问。 
  小环二话不说;揪起他一条胳膊便从椅子上拖起来。张铁“唉唉唉”地叫;小环拳头和脚都上来了。每次她来给张俭送东西;叫大孩带她去找小彭;大孩都拒绝。这次她例外;打一阵说不定能把姓彭的打出来。上来拉的人感觉这女人长了不止一双手一双脚;左边右边的人拉住她;她儿子肩上、屁股上照样不断地挨拳脚。 
  果然就把姓彭的打出来了。 
  “怎么在革委会办公楼里打人呢?”彭主任说。 
  “我打我儿子!等我喘口气;我还得打我孙子!”小环微肿的眼泡饱满一束光芒;向小彭横射过来。 
  “有话好说嘛。”小彭干巴巴地说。 
  小环拢拢头发;掏出一个铁质烟盒;打开;里面的烟丝一头是焦糊的;一看便知是从烟蒂里剥出来的。她又恢复抽烟袋锅了;她一面往烟锅里摁烟丝;一面大声宣讲起来。 
  “都听着;冤枉好人张俭的下流坯子们:我丈夫出事故那天夜里;小石本来上的是小夜班;他临时跟人调换成了大夜班。张俭是咋预谋的?那天夜里;厂里自己发电;电力不足;关了两盏大灯;从吊车上;咋看得清下头走的是猫是狗?你们别当咱老百姓都是傻子;咱也知道调查调查;咱也会找证人!” 
  小彭毫无表情地看着小环。小环一会儿一个媚笑;一会儿一个狞笑;一会儿一个冷笑;金牙的尖梢一明一暗。每个句子把所有人都含纳进去。句号总是小彭的鼻尖、额头、嘴唇、大大的喉结。人们顿时明白;让眼睛很大的人瞪着不叫瞪;让她这双小眼睛瞪了;那才叫一瞪瞪到穴位。 
  “这儿喊不了冤;我喊到市里;喊到省里!让毛主席听俺们喊冤去!”小环一边说;一边把烟灰磕在原来就很肮脏的走廊上。 
  “揭老底是个时髦事儿。咱也能成立个揭老底司令部!”小环说;眼睛在众多面孔上拉出一整条句子;句点仍是重重落在小彭脸上。“不是也有人也想搞汉奸恋爱;玩命追求日本婆儿吗?就是没追上;急红了眼;急得闹革命来了;当司令来啦!” 
  小彭眼光一散;马上被小环看见。众多面孔已经你看我我看你了;他们听出小环影射的是小彭;但直直地去看小彭总是难为情的。 
  “别想赖。你赖得掉;见不得人的地方长的记号呢;那可赖不掉!”小环是纯粹诈他。她看见小彭的脸色更差。真诈着了! 
  人们开始哧哧地笑。小环觉得她的唱念做打收到叫好声了;角儿的精气神更加提了上来。 
  “我们是隐瞒了咱家小姨的身份;怎么着吧?不隐瞒她早就遭了你们这些人的老罪了。日本女人就该受你们祸害?解放军还优待俘虏、送日本人大烙饼吃呢!我把你们瞒住了;你们看看咋治我的罪;啊?我在家等着你们……”她走了几步;回过头;“彭主任;咱家又做了红豆糯米团子;你来啊;吃吃看;是不是比你以往吃的那些更甜!” 
  小环向楼梯口走;感觉她脊梁上一团冰冷;那是张铁厌恶的绝情的目光。她不在乎自己在儿子眼里做女小丑。她要让人知道;张家人不是一砣子肉;随他们宰割。小彭下刀的时候;心里也该打打鼓。 
    她走到厂部大楼的院子;看见一根铁丝上搭着一溜毛巾;一端印着“招待所”几个红字。红字剪下去还是挺好的毛巾。家里挣钱的人进了监狱;好几个月都吃寡饭;没有油盐酱醋;更吃不起荤。能顺手捞到什么就赶紧捞;缺毛巾的一天也不会远了。 
  她从铁丝下面钻过;怀里就抱着六块毛巾了。她一面飞快地走;一面飞快地折叠毛巾;又飞快地把它们压在她拢在袖口、架在胸前的胳膊下。窍门是千万别回头东张西望;假如有人看见你动作可疑;你东张西望也补救不了什么。她得无中生有、一分钱不花地吃、喝、穿、戴;这不容易;但费点事也办得到。夏天的时候;她出厂子大门可就不走正路了;沿着铁道走出去;两头都通田地;先拔一堆菱角秧子;再把偷捋的苋菜、钢管菜之类藏进去。田地旁边常常有水塘;里面都有野菱角;不走到跟前看不出她实际上是在采蔬菜;而好像是在散闲心采菱角。采够了蔬菜;她就用头巾把它们兜起来。四个角上露出菱角秧子。 
  多鹤的工作和张俭是同时丢的。家里有资格工作的;就剩了小环。她去过许多地方申请工作:冰棒厂、熟食厂、屠宰厂、酱油酿造厂;都让她等通知;却都不了了之。她之所以去这些工厂申请工作;因为这些地方都肥;稍稍一涮也涮得出油水。冰棒厂的油水是古巴糖;屠宰厂总有猪下水;熟食厂更不用说了。小环腰细;偷几节香肠;一扇猪肺;塞进腰里跟正常的腰身差不多粗。 
  小环推着自行车从钢厂往家走;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挎着一筐鸡蛋走来。她迎上去;仔细挑选鸡蛋;一边跟农家婆满嘴热乎话;叫她大妹子;说她好福相。农家婆婆嘎嘎直笑;说她都四十九了。小环心里一惊;心想她看上去至少已有六十三。挑了六个鸡蛋;小环一摸口袋;说她早上上班走得急;没带钱包;可惜了她花的这点挑鸡蛋的工夫!农家婆说生意不成交情在嘛;说不定以后还有缘见面。她正要挎着筐子离开;小环从衣服下拿出六条毛巾;上面印着红牡丹、臭虫血、“招待所。 
  “这都是好棉纱。你摸摸;厚吧?” 
  农家婆不明白小环的意思;手被她拿过去;摸了摸毛巾;赶紧答应:“厚;厚。” 
  “算咱老姐妹有缘;送你两条!” 
  农家婆更不懂她了;脸要笑不笑。 
  “比你们乡下供销社买的好多了;盖在枕头上;又进一回洞房似的!”小环把毛巾塞进她手里。 
  农家婆说怎么能无功受禄!小环说她工作的地方老是处理毛巾;稍微洗两水就处理了;不值什么;就是觉得攀个老姐妹不容易。小环说了就起身告别;走了两步;农家婆叫住她。既然攀老姐妹;也别一头热乎;她也得送小环点什么。鸡蛋是自家养的鸡下的;也不值什么;她说就把小环刚才挑的那六个鸡蛋做顺手礼吧。 
  “哎哟;那我不成了跟你换东西了吗?” 
  农家婆说换东西不正是礼尚往来吗?她把那六个大而光鲜的鸡蛋放在筐子外;催小环拿走。小环埋怨似的斜着眼、撅起嘴;一边慢吞吞蹲下。农家婆请她告诉她;毛巾上三个红字是说的什么。说的是“闹革命”;哎呀;那好那好;是时兴字! 
  小环心想;自己眼力真好;上来就看出这是个一字不识的大文盲。回家的路上;她想那农家婆到了家;把枕巾铺到床上;别人告诉她那三个红字是“招待所”;她一定会想;原来那个老妹子也一个大字不识。 
  她用头巾兜着鸡蛋;系在车把上;步子迈得秀气之极。马路上尽是麻子坑;柏油早给车轮滚走、给人的鞋底踏走了。公路局也忙着革命。自行车不断蹦上蹦下;她觉得自己的心比蛋壳还脆还薄;得提着它走。她已经不记得家里多久没吃过鸡蛋了。张俭的工资停发后;她第一次下决心好好学会过日子。但存折上本来就不多的钱还是很快花完了。她觉得自己一拿到钱就是个蠢蛋;没钱的日子她反而过得特别聪明。她用张俭攒了多年的一堆新翻毛皮鞋、新工作服、线手套跟农民换米换面。工厂里多年以来发的劳保肥皂省了两纸箱;都干得开了裂。这年头肥皂紧缺;一箱子肥皂换的玉米面够吃两个月。 
  在所有东西卖完、换完之前;张俭的冤案就该昭雪了;要是没昭雪她也该找到工作了。路总不该走绝吧?连多鹤那个村子的人逃难逃得东南西北全是绝路了;还不是活出个多鹤来吗? 她身边一辆辆自行车擦过;下班工人们出来了。远不像过去那样铁流破闸的大气魄;现在上班的人不到过去三分之二;一些人被看起来了;一些人在看别人。车子也都老了;在老了的路上“咣当当、咣当当”地走;一个坑蹦三蹦;声音破破烂烂。 
  她得不断地吆喝;让别人躲开她。六个鸡蛋能做六锅面卤子。田里有野黄花菜;正是吃的时节;跟鸡蛋花做卤子就过小年了。二孩可以闷声不响地吃三大碗。眼下只有他一个孩子;两个女人都半饿着尽他吃。张俭被押进去之前;大孩回家来拿他的被褥和衣服;活像一个走错了门的陌生人。他进了家就往屋里闯;两脚烂泥留了一溜黄颜色脚印。他后面还有两个陪他来的小青年。小环那时还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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