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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小姨多鹤 作者:严歌苓-第9章

小说: 小姨多鹤 作者:严歌苓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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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当官的不叫当官的;叫干部;巡铁路的也不叫巡铁路的;叫工人阶级;镇上开酒店的吕老板也不叫吕老板了;叫间谍。吕老板的酒店过去是日本人爱住的地方;进了酒店大门就不让穿鞋让穿袜子。 
  人民解放军们把间谍们、汉奸们捆走枪毙了。会说日本话的都做贼似的溜墙根走路。人民解放军们还在镇上搭了一个个棚;招人民子弟兵、招学生、招工人阶级。将来到了鞍山;炼一个月焦炭;或者一个月钢铁能得一百来斤白面的钱。报名的年轻人很多;鞍山解放了;军管了;去的人叫做第一批新中国的工人老大哥。 
  来串门的解放军看见正拿着木棍抽打棉被的多鹤;问她在干什么。只要天好;多鹤天天把每张炕上的棉被搭到院子里的绳上抽打。晚上睡觉;张站长舒服得直傻笑;跟二孩妈说:“多鹤又把棉被打肿了。” 
  多鹤看着他们;眼睛亮闪闪的一看就满是懵懂。解放军又问她叫什么名字。二孩妈在棉被那一面就赶紧帮她回答;叫多鹤。哪个“多”;哪个“鹤”?二孩妈笑眯眯地说:同志不是难坏了人吗?她对字就是睁眼瞎。这时候家里只有二孩在接待解放军;小环又把丫头领到镇上去了。二孩从伙房提着刚沏的一壶茶出来;告诉解放军们“多”是多少的多;“鹤”是仙鹤的鹤。解放军们都说这名字文气;尤其是在工人阶级家。他们对多鹤招招手;叫她一块过来坐坐。多鹤看看解放军们;又看着二孩;忽然对解放军们鞠了个躬。 
  这个躬鞠得解放军们摸不着头脑。镇上也有人给他们鞠躬;不过跟这个完全不一样。怎么不一样;他们也觉得不好琢磨。 
  一个叫戴指导员的解放军说:“小姑娘多大了?” 
  二孩妈说:“虚十九……她不大会说话。” 
  戴指导员转脸看见二孩正低头抠着鞋帮上的泥巴;捅捅他:“妹子?”他们和小环熟;知道小环和二孩是两口子。 
  “是妹子!”二孩妈说。 
  多鹤走到一床棉被的另一边去抽打。那一刻所有人都停下了谈话;她“噼噼啪啪”抽打的声音在院子砖墙砖地上直起回音。 
  “日伪时期这儿的小孩都得上学吧?”戴指导员问二孩道。 
  “是。” 
  二孩妈知道他的意思;指指棉被后面说:“他这个妹子是个哑巴!”她说着便咧开嘴直乐。你把她当成说笑话也行。 
  解放军们把张站长家当成最可靠的群众基础。他们向张站长讲解了他是个什么阶级——是个叫做“主人公”的无产阶级。所以他们先从张站长家开始了解附近村子的情况;谁家通匪;谁家称霸;谁家在日伪时期得过势。张站长跟二孩妈和二孩嘀咕;说这不成了嚼老婆舌头了?他觉得什么都能没有;就不能没有人缘。对这些村子的老乡们;得罪一个就得罪一串;祖祖辈辈的;谁和谁都沾亲带故。因此张站长常常躲出去;让二孩妈和二孩都别多话。 
  解放军们这天来是向张家介绍一件叫“土改”的大事。他们告诉张家的人土改已经在东北不少农村开始了。 
  当天小环从镇上回来;说你们不嚼老婆舌头;有人嚼得欢着呢。其实戴指导员来串门之前就听说了多鹤的事。镇上早有人把买日本婆的人家举报给解放军了。 
  张站长在晚饭桌上耷拉着脸;一句话没有。吃得差不多了;他目光凶狠地扫了桌上每一张脸;把一岁多的丫头也扫进去。
    “对谁也不能说丫头是谁生的。”他说;“打死都不能说。” 
  “是我生的;”小环嬉皮笑脸;突然凑到吃得一头大汗、一脸馒头渣的丫头面前;“是吧丫头?”她又对大伙说;“赶明给丫头也包个小金牙;敢说她不跟我一个模子里倒的?” 
  “小环你有没有不闹的时候?”二孩嘴不动地呵斥她。 
  “买日本小姑娘的不止咱一家啊。”二孩妈说;“附近几个村不都有人买吗?出事不都出事吗?” 
  “谁说要出事呢?是怕万一出事呗。他一个政府总有他喜欢的有他硌厌的;就是怕这个新政府硌厌咱家这样的事呗。弄个日本婆生孩子;二孩还有他自个儿的婆子;算怎么回事?”张站长说。 
  多鹤知道一来一往的话都是在说她;人人事关重大的表情也是因为她。两年多来她能听懂不少中国话;不过都是“多鹤把鸡喂喂”、“多鹤煤坯干了吗”之类的话。这种又严肃又快速的争执她只抓得住一小半。她正在消化前一个词;后面一整条句子都错过去了。 
  “那当初您干吗了?”小环说;“不是您的主意;去买个日本婆回来干吗?自打她买回来;咱家清静过没有?不如明天就用口袋把她装到山上去。把丫头给我留下。” 
  “小环咱不胡扯;啊?”二孩妈笑眯眯地说。 
  小环瞪婆婆一眼。婆婆明白她在拿眼睛叫她“笑面虎”——她们吵架的时候媳妇扬开嗓子骂过她。 
  “我看咱躲开算了。”张站长说。 
  全家人都不动筷子了;看着他。什么叫“躲开”? 
  张站长用手掌把尽是细长皱褶的脸揉搓一把;表示他得醒醒神、提提劲。一般他有什么重大主意出来;总要这样揉搓一气;改头换面。 
  “你们搬走。搬鞍山去。我铁路上有个熟人;能帮你们先凑合住下来。二孩上炼钢厂炼焦厂一报名;人家准收。二孩上过两年中学呀!” 
  “一个家不拆了吗?”二孩妈说。 
  “我铁路上干了这么多年;什么时候都能让你坐火车不掏钱去看他们。先看看风声;要是买了日本婆的那些人家都没事;二孩他们再回来。” 
  “二孩;出门难;家里存的老山参、麝香;你们带去!”二孩妈说。 
  张站长白她一眼;她这才后悔说漏了嘴。他们的家底对儿子媳妇一直保密。 
  “我不走。”小环说。她一边说一边挪到炕边;趿上鞋;“我上鞍山干吗去呀?有我娘家人吗?有嫚子、淑珍吗?”嫚子、淑珍是她闲唠嗑的女伴;“我可不走。你听见没有二孩?” 
  小环穿的黑贡缎皮马甲紧裹住又长又细的黄鼠狼腰;一扭一摆在镇上是条出了名的身影。 
  “鞍山有自丫头吃糖的王掌柜吗?有让我白看戏的戏园子吗?”她居高临下地在门口看着—家人。 
  二孩妈看小环一眼。小环知道婆婆在用眼睛骂她“净惦记好吃懒做的事”! 
  “二孩你听见没有?”小环说。 
  二孩抽他的烟。 
  “说破大天去;要走你自个儿走。听见没有?”小环说。 
  二孩突然大声地嚷:“听见了!你不走!” 
  全家人都傻着眼。二孩又驴起来了。他跳下炕;光着脚走到脸盆架前面;端起半盆水就朝小环的方向泼过去。小环两脚跳得老高;嘴皮子却太平了;一声都没吭。一年到头二孩驴不了一两次;每到这种时刻小环不吃眼前亏。她在事后算账从来利滚利。 
  小环走了;在门外听见了丫头哭;又回来;把丫头抱起;小心地从二孩面前走出去。 
  “现世的!”二孩妈说;不完全是说小环。 
  多鹤这时无声无息地下了炕;把空碗和剩饭放在一个木头托盘上;走到门口;二孩蹲在那里抽烟;她站住了鞠一个躬;二孩把她让过去;她屁股领路地出了门。此刻只要有一个外人;马上看出做了刚才这套动作的女子有什么不对劲。这些动作出现在张站长这样的家庭里很不对劲;但张家人完全习惯多鹤;这一套动作;看不出任何古怪了。 
  张家的二孩和小环在安平镇上从此消失了。二孩的妈在镇上今天一个解释;明天一个解释:“我们二孩上他舅家去了;舅家开厂子。”“二孩在城里找到事做了;以后吃公饷了。” 
  镇上驻了许多解放军;全是南方人;这正是个南方北方大交错大混杂的时刻。镇上许多小伙子当了解放军;又往南方开。二孩这时候离开安平镇;是很潮流的事。 
  过了一年;张站长收到二孩一封信;信里说他们老两口终于如愿以偿;得了个孙子。张站长托火车上的人带去新棉花做的小被褥;又捎去一句紧急的话:好歹抱孩子去照相馆照张相;二孩妈想看孙子急得眼睛痒痒。 
  毛主席在北京登上天安门宣布成立新中国的第二天;二孩又来了封信。二孩妈看着信纸里夹着的一张小照;两行泪和一行口涎流了出来。一个威猛的大胖小子;头发全冲着天。张站长说他像多鹤;二孩妈气呼呼地说那么小个人儿看得出什么?张站长叹了一口气。他明白老婆在糊弄自己:对孙子的一半日本骨血死不认账;似乎就能把孙子的混杂血统给抵赖掉了。她揣起小相片;小脚颠颠地去了镇上;告诉人们这个孙子差点把小环的命都要了;个头大呀!一个小时就要呷一回奶;小环都给他呷空了!她边说边把一双眼笑成弯弯两条缝。只有曾经和小环在一块搬是弄非的亲近女友们偷偷地说:“谁信呀?小环的部件都毁了;生什么孩子呢!” 
  人们问二孩妈二孩挣得多不多。在炼焦厂当一级工呢;二孩妈告诉大家;一级工吃着拿着还住着国家的房。人们就说:二孩真有福。二孩妈就很有福的样子把自己编的话都当真了。 
  安平镇附近的村子成立互助组的时候;张站长又接到二孩的信。张站长已经不做站长了;站长是段上去年底派来的一个年轻人。张站长现在成了张清扫;天天拿着扫帚在车站六张八仙桌大的候车室里扫过去扫过来;在车站门口的空地上扫得灰天土地。这天他收到二孩的信就更扫个没命;他非让二孩妈给哭死不可——二孩的儿子生了场病;上月死了。二孩也是;这么大的事;隔一个月才写信回来。老太太想好好哭哭;也哭晚了。 
    二孩妈果真把张清扫险些哭死。她把她缝的一堆小帽子小鞋子拿出来;拿出一样;哭一大阵。哭二孩苦命;哭她和老伴苦命;哭小环苦命;哭小日本该天杀;跑到中国来杀人放火、追她的儿媳;把她的大孙子追掉了。哭着哭着;哭到大孩身上。大孩死没良心;十五岁从家跑了;不知跑哪儿做匪做盗去了。 
  张清扫蹲在炕上抽烟;他心想老伴明明知道大孩去了哪儿。那时他们还住在虎头;他在虎头车站做锅炉工;大孩跟一帮山上下来的抗日分子混得好。后来从家里跑了;他和老婆断定他是上了山;跟着破坏鬼子铁道、仓库、桥梁去了。二孩那时才两岁。张清扫心想;要是大孩活着;这时也该有信了。 
  二孩妈再也不去镇上了。 
  夏天的一个上午;从麦子地中间那条宽宽的土路上来了一辆摩托车;旁边挎斗里坐的人像个政府干部。摩托车驾着大团尘雾来到张家门口;问张至礼同志家是否在这里。 
  二孩妈坐在树阴下拆棉纱手套;一听便站起来。这些年她个头小了不少;腿也弯成了两个对称的茶壶把;往门口挪着小脚时;站在门外的政府干部能从她两腿间看到她身后的一群鸡雏。 
  “是我大孩回来了?”二孩妈站在离大门丈把远的地方;不动了。张至礼是大孩的学名。 
  政府同志走上来;说他是县民政局的;给张至礼同志送烈士证来了。 
  二孩妈这年头脑子慢;对着政府同志只是抿着没上牙的嘴乐。 
  “张至礼同志在朝鲜战场光荣牺牲了。他生前就一直寻找您和他父亲。” 
  “光荣牺牲了?”二孩妈的脑子跟这种消息和名词差着好几个时代。 
  “这是他的烈士证。”政府干部同志把一个牛皮纸信封交到二孩妈伸展不开的两只手上;“抚恤金他爱人领了。他的两个孩子都还小。” 
  这时二孩妈的理解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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