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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这一代人的怕和爱-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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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柏克莱



柏林墙的碎片 
  
  柏林墙上曾有过一种文化,如今这种文化变成了碎片。
  
  自从民主德国的一些公民在柏林墙东侧掘开了几个大口,让东西柏林人自由往来,柏林墙开始变成历史的废墟。柏林人纷纷涌到柏林墙,用铁锤和铁砧在墙上敲下几块碎片,作为历史遗物的纪念品珍藏起来。
  
  在柏林墙的西侧,存在着一种文化。上面有用油料涂满的图画和语言,一些地方甚至层层重叠,不断更新创作。但在柏林墙的东侧,却只有空白。
  
  如今,柏林墙西侧的图画和语言被人们用铁锤敲成碎片。谁知道这些带有各色油料的碎片在几十年或几百年以后会值多少钱呢?如今,巴掌大的一块碎片售价已高达十个西德马克,谁知道以后会升值多少?除此而外,用小小的碎片做成的精致耳环和胸针,已在柏林墙前出售。不难想见,以柏林墙的碎片做成的艺术品种类会日益繁多。
  
  人们带着欢庆的心情涌到柏林墙,在这里漫步或敲击碎片。对柏林人来说,这似乎是今年最佳的圣诞礼品。然而,我在著名的布兰登堡门的柏林墙西侧,见到一篇写在大木板上的优美散文。上面的文字告诫人们“柏林墙被掘开了,但是,这并没有伴随着胜利的凯歌,只有沉重的记忆带来的苦涩思索”,为什么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人要筑起高墙把人隔绝开?为什么人们要用种种政治意识形态把人类敲成碎片?难道只是在政治领域才有一座座柏林墙?
  
  令人深思的是,把人在地理上、生理上、心理上隔绝开的柏林墙,是由主张整个人类拥有解放和幸福的政治理想筑起来的。这一现象绝不仅只具有讽刺的意味。值得庆幸的是,如今神话在其帷幕之内已变成了碎片,这些碎片不知与多少活生生的人的肉体和精神碎片掺合在一起。柏林墙文化是人类之耻辱的符号,柏林墙的碎片亦是人类之耻辱的记忆符号。作为一种艺术品,柏林墙的碎片是非常独特的,它意指的或蕴藏着的绝不是人类的欢悦,而是人类永远洗刷不净的污秽和永远消退不了的悲哀。
  
  柏林墙绝不是一种仅在德国出现的现象,它不过是在世界之中处处存在着的各种隔绝人身、诋毁人身的有形和无形的凝聚。柏林墙是用钢筋和水泥铸成的,这意味着现代技术可以构筑隔绝人身、诋毁人身的墙的原材料。墙在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无处不在、无处不有。柏林墙作为一个普通的象征绝不仅只具有政治意味。
  
  唯一能穿透那隔绝、诋毁人身的墙的是爱。然而,令人悲哀的是,如今爱本身也成了碎片,甚至也经常成为一种墙。人的爱不是神的爱。一旦人的爱与那自我牺牲的上帝之爱相分离,就必然变成碎片。这难道不是我们的现实?
  
  我也来到柏林墙前,用铁锤敲下了几块碎片,把它们收藏起来。对我来说,我收藏的不仅是柏林墙本身,更是这个世界本身,这个时代本身,以至我自己。不管是这个世界还是我自己,都是碎片——涂有各色油料的碎片。当我敲下几块碎片收藏起来时,我觉得是收藏了 我自己。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 
                                   西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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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恋冬妮娅 
  
  二十多年前的初夏,我恋上了冬妮娅。
  
  那一年,“文化大革命”早已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但革命没有完,正向纵深发展。
  
  恋上冬妮娅之前,我认识冬妮娅已近十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是我高小时读的第一本小说。一九六五年的冬天,重庆的天气格外荒凉、沉闷,每年都躲不掉的冬雨,先是悄无声息地下着,不知不觉变成令人忐忑不安的料峭寒雨。
  
  强制性午睡。我躲在被窝看保尔的连环画。母亲悄悄过来巡视,收缴了小人书,不过说了一句:家里有小说,还看连环画!从此我告别了连环画,读起小说来,而且是繁体字版的。
  
  奥斯特洛夫斯基把革命描写得引人入胜,我读得入迷。回想起来,这部小说之所以吸引人,是因为它描写伴随着恋爱经历的革命磨炼之路:保尔有过三个女朋友,最后一个女友才成为他的妻子;那时,他已差不多瘫痪了。质丽而佐以革命意识的达雅愿意献身给他——确切他说,献身给保尔代表的革命事业。革命和爱欲都是刺激性的题村,像时下警匪与美女遭遇的故事,把青少年弄得神情恍惚,亢奋莫名。但革命匀爱欲的关系我当时并不清楚:究竟是革命为了爱欲,还是爱欲为了革命?革命是社会性行为,爱欲是个体性行为;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而爱欲是偶在个体脆弱的天然力量,是“一种温暖、闪烁并变成纯粹辉光的感觉”……
  
  像大多数革命小说一样,爱欲的伏线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故事中牵动着革命者的经历,但革命与爱欲的关系相当暧昧,两者并没有意外相逢的喜悦,反倒生发出零落难堪的悲喜。在“反”革命小说中,革命与爱欲的关系在阴郁的社会动荡中往往要明确得多。帕斯捷尔纳克写道,拉娜的丈夫在新婚之夜发觉拉娜不是处女,被“资产阶级占有过”,于是投奔革“资产阶级”的命;日瓦戈与拉娜的爱情被描写成一盏被革命震得剧烈摇晃的吊灯里的孱弱烛光,它有如夏日旷野上苍凉的暮色,与披红绽赤的朝霞般的革命不在同一个地平线。
  
  爱欲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处于什么位置?它与那场革命的关系究竟怎样?从一开始我就下意识地关心冬妮娅在革命中的位置。我老在想,为何作者要安排保尔与冬妮娅在冰天雪地里意外重逢?在重逢中,保尔用革命意识的“粗鲁”羞辱初恋情人的惊魂,说她变得“酸臭”,还佯装不知站在冬妮娅身边的男人是她丈夫。
  
  这样叙述自己的初恋,不知是在暗中抱怨革命对初恋的阉割,还是在用革命肥皂清洗初恋中染上的资产阶级蓝色水兵服和肥腿裤上的异己阶级情调。出逃前夜,保尔第一次与冬妮娅搂抱在一起好几个小时,他感到冬妮娅柔软的身体何等温顺,热吻像甜蜜的电流令他发颤地欢乐;他的那只伙夫手还“无意间触及爱人的胸脯”……要是革命没有发生,或革命在相爱的人儿于温柔之乡紧挨在一起时嘎然而止,保尔就与资产阶级的女儿结了婚,那又会是另一番故事。
  
  他们发誓互不相忘。那时保尔没有革命意识,称革命为“骚乱”。
  
  热恋中的情语成了飓风中的残叶,这是由革命意识造成的吗?
  
  这部小说我还没有读完第一遍,大街上、学校里闹起了“文化大革命”。我不懂这场革命的涵义,只听说是革“资产阶级”的命;所有资产阶级都是“酸臭”的,冬妮娅是资产阶级的人,所以冬妮娅是“酸臭”的。可是,为什么资产阶级的冬妮娅的爱抚会激起保尔这个工人的孩子“急速的心跳”,保尔怎么敢说“我多么爱你”?
  
  我没空多想。带着对冬妮娅“酸臭”的反感,怀揣着保尔的自传,加入“文化大革命”的红小兵队伍,散传单去了。
  
  
  
  其实,一开始我就暗自喜欢冬妮娅,她性格爽朗,性情温厚,爱念小说,有天香之质;乌黑粗大的辫子,苗条娇小的身材,穿上一袭水兵式衣裙非常漂亮,是我心目中第一个具体的轻盈、透明的美人儿形象。但保尔说过,她不是“自己人”,要警惕对她产生感情……我关心冬妮娅在革命中的位置,其实是因为,如果她不属于革命队伍中的一员,我就不能(不敢)喜欢她。
  
  “文化大革命”已进行到武斗阶段。“反派”占据了西区和南区,正向中区推进;“保派”占据了大部分中区,只余下我家附近一栋六层交电大楼由“反派”控制,“保派”已围攻了一个星期。南区的“反派”在长江南岸的沙滩上一字儿排开几十门高射机关炮,不分昼夜炮击中区。
  
  不能出街,在枪炮声中,除了目送带着细软、扶老携幼出逃的市民,我读完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就在那天夜里,自动步枪的点射和冲锋枪的阵阵扫射通宵在耳边回荡,手榴弹的爆炸声不时传进我阵阵紧缩的恐惧中;总攻交电大偻的战斗在我家五百米远的范围激烈进行。清晨,大楼冒起浓烟。“保派”通宵攻击未克,干脆放火,三面紧缩包围。死守的“反派”枪手们终于弃楼而逃。
  
  我家门前的小巷已经封锁了,四个与冬妮娅一般大的女高中生戒守在这里。时值七月,天气闷热,绷紧的武装带使她们青春的胸脯更显丰实,让人联想起保尔“无意间”的碰触。草绿色的钢盔下有一张张白皙、娇嫩的脸,眼睛大而亮丽。重庆姑娘很美……她们手中的五六式冲锋枪令我生羡,因为保尔喜欢玩勃朗宁。
  
  她们的任务是堵截散逃的“反派”队员。对方没有统一制服,怎么知道那个提驳壳枪、行色匆匆穿巷而过的青年人是“反派”还是自己人?唯一的辨识依据是同窗的记忆。提驳壳枪的青年男子被揪回来,驶壳枪被卸掉,少女们手中的冲锋枪托在白皙柔嫩的手臂挥动中轮番砸在他的头上、脸上。胸脯上……他不是自己人,但是同窗。
  
  我第一次见到了单纯的血。
  
  惊颤之余,突然想起冬妮娅;她为什么要救保尔?她理解革命吗?她为了革命才救保尔吗?保尔明明说过,冬妮娅不是自己人。
  
  革命与爱欲有一个含糊莫辨的共同点:献身。献身是偶在个体身体的位置转移,“这一个”身体自我被自己投入所欲求的时空位置,重新安顿在纯属自己切身的时间中颠簸的自身。革命与爱欲的献身所向的时空位置,当然不同;但革命与爱欲都要求嘲笑怯懦的献身,往往让人分辨不清两者的差异。
  
  没有无缘无故的献身,献身总是有理由,这种理由可称为“这一个”身体自我的性情气质。革命与爱欲的献身差异在于性情气质。保尔献身革命,冬妮娅献身爱情。身体位置的投入方向不同,本来酝酿着一场悲剧性紧张,但因保尔的出逃而轻易地了结。保尔走进革命队伍,留下一连串光辉业绩;冬妮娅被革命意识轻薄一番后抛入连历史角落都不是的地方。
  
  保尔不是一开始就打算献身革命,献身革命要经历许多磨炼。奥氏喜欢用情欲磨炼来证明保尔对献身革命的忠贞,但有一次,他用情欲磨炼来证明保尔对献身情爱的忠贞。在囚室中,保尔面对一位将被蹂躏的少女的献身。同情和情欲都在为保尔接受“这一个”少女的献身提供理由,而且,情欲的力量显然更大,因为,保尔感到自己需要自制的力量,同情显然并不需要这祥的自制力。事实上,被赫丽丝金娜“热烈而且丰满”的芳唇激起的情欲,抹去了身陷囚室的保尔“眼前所有的苦痛”,少女的身体和“泪水浸湿的双颊”使保尔感到情不自禁,“实在难于逃避”。
  
  是冬妮娅,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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