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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短篇小说集-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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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答应同我在七月暑假时节,一块儿转回乡下去,因为我已经有八年不曾看过我那地方的天空,踹过我那地方的泥土,他也有了六年没有回去了。可是到仅仅只有十八天要放假的六月初,福建方面起了战事,他要我送他点路费,说想到南京去玩玩。我看他脾气越来越沉静,不能使他快乐一点,并且每天到灶间去做菜做饭,又间或因为房东娘姨欢喜随手拖取东西,常常同那娘姨吵闹,我想就让他到南京去玩几天也好。可是这人一去就不回来了。我不愿意把他的故事结束到那战事里去。他并不死,如许多人一样,还是活着。还是做他的司务长,驻扎到一个古庙里,大清早就同连上的火夫上市镇去买菜,到相熟的米铺去谈烫天,再到河边去买柴,看看拢岸的商船。一到了夜里,就在一个子弹箱上,靠一盏满堂红灯照着,同排长什长算火食账,用草纸记下那数目,为一些小小数目上的错误赌发着各样的咒,睡到硬板子的高脚床上去,用棉絮包裹了全身,做梦就梦到同点验委员喝酒,或下乡去捉匪,过乡绅家吃蒸鹅。这人应当永远这样活到世界上,这人至少还能够在中国活二十年。所以他再不来信问候我,我总以为他还是活在这个世界上。
这就是我桌上有这样一盏灯的理由了。我欢喜这盏灯,经常还使用它。当我写到我所熟习的那个世界上一切时,当我愿意沉溺到那生活里面去时节,把电灯扭熄,燃好这盏灯,我的房子里一切便失去了原有的调子。我在灯光下总仿佛见到那老兵的红脸,还有那一身军服,一个古典的人,十八世纪的老管家——更使我不会忘记的,是从他小小眼睛里滚出的一切无声音的言语,对我的希望和抗议。
故事说完时,穿青衣服的女人,低档的叹了一声气,走到那桌子边旁去,用纤柔的手去摩娑那盏小灯。女人稍稍吃惊了,怎么两年来还有油?但主人是说过了的,因为在晚上,把灯燃好,就可在灯光下看到那个老行伍的声音颜色。女人好奇似的说到晚上要来试试看,是不是也可以看得出那司务长。显然的事,女人对于主人所说的那老兵,是完全中意了。
到了晚上,房间里,那旧洋灯果然放了薄薄光明。火头微微的动摇,发出低微的滋滋声音。用惯了五十枝烛光的人,在这灯光下是自然会感到一种不同情调的。主人同穿青衣来客,把身体搁在两个小小圈椅里。主人又说起了那盏灯,且告女人,什么地方是那老兵所站的地方,老兵说话时是如何神气,这灯罩子在老兵手下又擦得如何透明清澈,桌上那时是如何混乱,……末了,他指点那蓝衣女人的坐处,恰恰正是这时她的坐处。
听到这个话的穿青衣女人,笑了笑,又复轻轻的叹着。过了好一会,忽然惋惜似的说:
“这人一定早死了!”
主人说,“是的,这人或许早死了,在我那些熟人心上,这人也死了的。但我猜想他还活在你的心上,他一定还那么可爱的活在你心上,是不是?”
“很可惜我见不着这个人。”
“他也应当很可惜不见你。”
“我愿意认识他,愿意同他谈烫话,愿意……”
“那有什么用处!不是因为见到,便反而会给许多人添麻烦么?”
女人觉得话说得稍过了头,有些事情应当红脸了。
于是两人在灯光中沉默下来。
另外一个晚上,那穿青衣的女人,忽然换了一件蓝色衣服来了。主人懂得这是为凑成那故事而来的,非常欢迎这种拜访。两人都象是这件事全为了使老兵快乐而做的,没有言语,年青人在一种小小惶恐情形中抱着接了吻。到后女人才觉得房中太明亮了点,问那个灯,今晚为什么不放在桌上。主人笑了。
“是嫌电灯光线太强么?”
“是要司务长看另外一个穿蓝衣服的人在你房里的情形。”
听到这个俏皮的言语,主人想下楼去取灯,女人问他:
“放在楼下么?”
“是在楼下的。”
“为什么又放到楼下去?”
“那是因为前晚上灯泡坏了不好做事,借他们楼下房东娘姨的。我再去拿来就是了。”
“是娘姨的灯吗!”
“不,我好象说过是一个老兵买的灯!”男子赶忙分辩,还说,“你知道这灯是老兵买的!”
“但那是你说的谎话!”
“若谎话比真实美丽……并且,穿蓝衣的人,如今不是有一个了么?”
女人承认,“穿蓝衣的虽有一个,但他将来也一定不让老兵快乐。”
“我完全同意你这个话。倘若真有这个老兵,实在不应当好了他。”
“真是一个坏人,原来说的全是空话!”
“可是有一个很关心他的听差,而且仅仅只把这听差的神气样子告给别人,就使人对于那主人感到兴味,十分同情,这坏人实在是……”
女人忍不住笑了。他们于是约定下个礼拜到苏州去,到南京去,男子还答应了女人,这旅行为的是探听那个老司务长的下落。
                      1929年5月写成于吴淞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文学视界(white…collar)编辑整理】                  丈夫 沈从文
落了春雨,一共有七天,河水涨大了。
河中涨了水,平常时节泊在河滩的烟船妓船,离岸极近,船皆系在吊脚楼下的支柱上。
在四海春茶馆楼上喝茶的闲汉子,伏身在临河一面窗口,可以望到对河的宝塔“烟雨红桃”好景致,也可以知道船上妇人陪客烧烟的情形。因为那么近,上下都方便,有喊熟人的声音,从上面或从下面喊叫,到后是互相见到了,谈话了,取了亲昵样子,骂着野话粗话,于是楼上人会了茶钱,从湿而发臭的甬道走去,从那些肮脏地方走到船上了。
上了船,花钱半元到五块,随心所欲吃烟睡觉,同妇人毫无拘束的放肆取乐,这些在船上生活的大臀肥身年青女人,就用一个妇人的好处,服侍男子过夜。
船上人,她们把这件事也像其余地方一样称呼,这叫做“生意”。她们都是做生意而来的。在名分上,那名称与别的工作同样,既不与道德相冲突,也并不违反健康。她们从乡下来,从那些种田挖园的人家,离了乡村,离了石磨同小牛,离了那年青而强健的丈夫,跟随到一个熟人,就来到这船上做生意了。做了生意,慢慢的变成为城市里人,慢慢的与乡村离远,慢慢的学会了一些只有城市里才需要的恶德,于是这妇人就毁了。但那毁,是慢慢的,因为需要一些日子,所以谁也不去注意了。而且也仍然不缺少在任何情形下还依然会好好的保留着那乡村纯朴气质的妇人,所以在市的小河妓船上,决不会缺少年青女子的来路。
事情非常简单,一个不亟亟于生养孩子的妇人,到了城市,能够每月把从城市里两个晚上所得的钱,送给那留在乡下诚实耐劳种田为生的丈夫处去,在那方面就可以过了好日子,名分不失,利益存在,所以许多年青的丈夫,在娶妻以后,把妻送出来,自己留在家中耕田种地安分过日子,也竟是极其平常的事。
这种丈夫,到什么时候,想及那在船上做生意的年青的媳妇,或逢年过节,照规矩要见见媳妇的面了,自己便换了一身浆洗干净的衣服,腰带上挂了那个工作时常不离口的短烟袋,背了整箩整篓的红薯糍粑之类,赶到市上来,象访远亲一样,从码头第一号船上问起,一直到认出自己女人所在的船上为止。问明白了,到了船上,小心小心的把一双布鞋放到舱外护板上,把带来的东西交给了女人,一面便用着吃惊的眼睛,搜索女人的全身。这时节,女人在丈夫眼下自然已完全不同了。
大而油光的发髻,用小镊子扯成的细细眉毛,脸上的白粉同绯红胭脂,以及那城市里人神气派头,城市里人的衣裳,都一定使从乡下来的丈夫感到极大的惊讶,有点手足无措。那呆像是女人很容易清楚的。女人到后开了口,或者问:“那次五块钱得了么?”或者问:“我们那对猪养儿子了没有?”女人说话时口音自然也完全不同了,变成象城市里做太太的大方自由,完全不是在乡下做媳妇的神气了。
听女人问到钱,问到家乡豢养的猪,这作丈夫的看出自己做主人的身分,并不在这船上失去,看出这城里奶奶还不完全忘记乡下,胆子大了一点,慢慢的摸出烟管同火镰。第二次惊讶,是烟管忽然被女人夺去,即刻在那粗而厚大的掌握里,塞了一枝哈德门香烟的缘故。吃惊也仍然是暂时的事,于是这做丈夫的,一面吸烟一面谈话,……
到了晚上,吃过晚饭,仍然在吸那有新鲜趣味的香烟。来了客,一个船主或一个商人,穿生牛皮长统靴子,抱兜一角露出粗而发亮的银链,喝过一肚子烧酒,摇摇荡档的上了船。
一上船就大声的嚷要亲嘴要睡,那洪大而含胡的声音,那势派,都使这作丈夫的想起了村长同乡绅那些大人物的威风,于是这丈夫不必指点,也就知道怯生生的往后舱钻去,躲到那后梢舱上去低档的喘气,一面把含在口上那枝卷烟摘下来,毫无目的的眺望河中暮景。夜把河上改变了,岸上河上已经全是灯火,这丈夫到这时节一定要想起家里的鸡同小猪,仿佛那些小小东西才是自己的朋友,仿佛那些才是亲人,如今与妻接近,与家庭却离得很远,淡档的寂寞袭上了身,他愿意转去了。
当真转去没有?不。三十里路路上有豺狗,有野猫,有查夜的放哨的团丁,全是不好惹的东西,转去自然做不到。船上的大娘自然还得留他上三元宫看夜戏,到四海春去喝清茶,并且既然到了市上,大街上的灯同城市中的人更不可不去看看。于是留下了,坐到后舱看河中景致,等候大娘的空暇。到后要上岸了,就由小阳桥上扳篷架到船头;玩过后,仍然由那旧地方转到船上,小心小心使声音放轻,省得留在舱里躺到床上烧烟的人发怒。
到要睡觉的时候,城里起了更,西梁山上的更鼓冬冬响了一会,悄悄的从板缝里看看客人还不走,丈夫没有什么话可说,就在梢舱上新棉絮里一个人睡了。半夜里,或者已睡着,或者还在胡思乱想,那媳妇抽空爬过了后舱,问是不是想吃一点糖。本来非常欢喜口含冰糖的脾气,是做媳妇的记得清楚明白,所以即或说已经睡觉,已经吃过,也仍然还是塞了一小片冰糖在口里。媳妇用着略略抱怨自己那种神气走去了,丈夫把冰糖含在口里,正象仅仅为了这一点理由,就得原谅媳妇的行为,尽她在前舱陪客,自己也仍然很和平的睡觉了。
这样的丈夫在黄庄多着,那里出强健女子同忠厚男人。地方实在太穷了,一点点收成照例要被上面的人拿去一大半,手足贴地的乡下人,任你如何勤省耐劳的干做,一年中四分之一时间,即或用红薯叶子拌和糠灰充饥,总还不容易对付下去。地方虽在山中,离大河码头只三十里,由于习惯,女子出乡讨生活,男人通明白这做生意的一切利益。他懂事,女子名分上仍然归他,养得儿子归他,有了钱,也总有一部分归他。
那些船排列在河下,一个陌生人,数来数去是永远无法数清的。明白这数目,而且明白那秩序,记忆得出每一个船与摇船人样子,是五区一个老水保。
水保是个独眼睛的人。这独眼就据说在年青时节因殴斗杀过一个水上恶人,因为杀人,同时也就被人把眼睛抠瞎了。
但两只眼睛不能分明的,他一只眼睛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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