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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短篇小说(第一辑)-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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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明怔住了,许久许久脑子里依然一片空白,他一直呆坐着,连小六子何时离
开都没察觉……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一生中最大的傻事!可谁会想到,两只极普通
的烙饼,不仅是小阿哥限量配给的晚饭,而且是他一年等一回的节日礼物!他为自
己的无知而后悔莫及,同时被小阿哥这种真诚善良的关爱而感动……觉得欠他们的
情太多太多,并为此发誓:将来一定要买最好的月饼和美酒,报答他们的一片真情。

    居委会几乎每周一次敲锣打鼓到他们家,动员小阿哥上山下乡。小阿哥似乎早
有思想准备,说反正是一片红,早晚要走,自己去农村,以后小六子就可以进工厂
了。明明知道小阿哥要走是大势所趋,无法挽回,可感情上实在是依依不舍,他拿
不出礼物赠送,内心很愧疚,他对小阿哥说:“你走的时候我去火车站送你。”小
阿哥答应了。然而小阿哥还是悄悄地走了,没有告诉他。明明很伤感,小六子说,
他走的时候谁也没通知,怕麻烦大家,还说过不了半年,那里就冰天雪地没事干了,
他就回来过年。

    秋天过去了,冬天终天来了,可到了春节小阿哥也没回来。小六子告诉明明说
:“小阿哥不回来了,他在信里说,那里很穷,干一天活才挣几分钱,而火车票很
贵,这些钱在那里可以买好多花生,花生寄来了,给家里过年,自己就在那里再熬
一年。”明明很失望,只能把希望留在明年。

    过完了寒假又开学了。好多天了,无论是上学的路上还是回家的途中,小六子
一直情绪低落,好几次他欲言又止,最终他还是告诉了明明,说:“我们又要搬家
了”。

    “为什么?”明明很茫然。

    “我爸爸单位里又分房子了,比这里大,但离这儿很远。他还关照明明不要说,
你可要保密。”

    明明一声不吭,心中再添忧伤。

    “你放心,我会来看你的,谁惹你就记住他。”小六子临别前依然关心着明明
的安危。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明明还钻在被窝里酣睡,目蒙目龙中他听到小六子卡
着嗓子在喊“明明,我走了!”他赶紧起床,披衣提鞋,直奔小六子家……然而,
已经人去屋空,留下的只是些废纸和灰尘,他的心情和眼前的情景一样——空荡荡
的。

    从此,他天天等月月盼,可是小六子再也没有回来。

    岁月如梭,光阴似箭,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明明的家庭就像整个国家一样发
生了巨变。八十年代初,明明刻苦复习考取了外贸学院,告别了已工作了八年的街
道工厂。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外贸公司工作,之后又出国,分房,结婚,生子,
可谓事业有成、家庭幸福、生活美满。父亲重新回到了领导岗位,逢年过节明明总
是带着妻儿,回到老人身边,与家人共享天伦之乐,可每次回到“大弄堂”,他总
是触景生情,愈加想念患难中结识的朋友,他让父母到邻里中打听小六子一家的去
向,却总也没有消息,父亲更多的是好言相劝,又似乎欲言又止。随着岁月的更替,
加之工作繁忙,思念之情也随之趋淡化。

    一九九五年,又迎来了一个丹桂飘香的中秋。事前约定全家人晚上到父母家欢
聚过节。已身为独资公司总裁的明明,为了招待客商,陪侍到很晚,宴请完毕,已
是晚上七点多。他在路边拦了好一阵出租车,都没拦住,不是说已经下班,就是嫌
路远,拒载。正心急如焚时,一辆出租车缓缓始来,靠在明明的身边,他赶紧上车,
司机问他去哪?为防司机拒载,他让司机往前开,开一段指一段。那司机四十多岁,
很本份,说厂里破产了,自己刚开出租,路确实不熟,一路上按明明的指引,只管
开车。

    车拐进了“大弄堂”,明明示意停下,付费时,司机却说:“别的路不熟,这
地方我倒是认识的,是‘大弄堂’呀。”

    “为什么?”明明问。

    司机指着路边的汽车间说“小时候我在这里住过。”

    明明瞟了眼汽车间,又细辨营运牌上的名字,凝视着司机,忽然,神情为之一
振,犹如哥仑布发现了新大陆:“小六子?”

    “明明。”

    两双手绕过隔板紧紧相握,两双眼睛极力搜寻对方当年遗留的印迹……就在这
个地方。他们黯然离别,这一别,就是二十多年!明明似有千言万语。却激动得无
从说起,只是紧紧握住他的手,像是怕得而复失。他说家里早就备好了酒菜,极力
邀请小六子进屋叙谈。

    小六子看了时间面露难色,说:“今天不行,这车要与人换班交接,我爸爸病
重住院,今晚是我陪夜,改日一定登门拜访。”

    明明没再坚持,却又不愿放弃这难得的机会,灵机一动,让他把医院的地址留
下,等与家人吃完饭马上赶去,既可探望老人,又能好好聊聊。

    小六子没再拒绝。道别时,他再次深情地看了一眼童年时曾经住过的汽车间。

    进了家门,明明把偶遇小六子的过程告诉了家人,大家都为此而高兴,唯有父
亲例外,不但表情冷漠,而且忧心忡忡、一声不吭地回房休息了。明明以为父亲身
体不适,随即进屋询问,父亲说身体没事,是小六子的出现令其不安。

    明明很纳闷。

    “这件事我一直瞒着你,我想,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让你的那段经历成为你美
好的记忆。可世界这么小,茫茫人海中真会遇到他……不过事情的真相并不是你感
受的那么简单。”

    明明觉得父亲肯定要说出什么隐秘。

    “住在大弄堂里的许多干部都在一个系统工作,文革中造反派对我们使用各种
手段进行迫害,其中一招就是派人暗中监视干部家的一举一动,及时报告,把这作
为迫害干部的证据。二十多年前,造反派以解决小六子家住房困难为由,把汽车间
分配给他们住,他爸爸就充当这个角色。”

    “他爸爸?”明明愕然,他想象不出如此卑鄙的小人会与印象中忠厚善良的电
工重叠在一起。

    “以后因为他工作出色,入了党,选进了工宣队,又给他分了房子,所以才搬
走了。”

    明明确信父亲所说的一切,但内心实在难以接受。

    “在清查过程中,党内绝大多数意见要求把他与骨干分子一起送司法部门严惩,
作为领导,我可以顺应潮流,但是我没有这么做,理由或许有很多,可我不愿看到
你的遭遇,再发生在小六子身上……今天告诉你真相,对你也许很残酷,按我的本
意是不许你与他们交往,既然是天意,拦也拦不住,我想你应该会权衡和把握的。”

    明明茫然了,心里很矛盾,他永远也不会想到自己这份美好感情的背后,隐藏
着父亲痛苦的经历,他不想伤害父亲的感情,也无法割舍与小六子的友情,他安慰
父亲:“你放心,我会把握的。”于是步履沉重地走出家门。内心却忐忑不安,如
此复杂关系,确实有些难以面对。

    到了医院,明明在住院部没有查到小六子爸爸的名字,他又到急诊室,观察室
寻找,依然不见踪影,失望之际,发现急诊室走廊的拐角处,安放着一张折床,上
面躺着一个老头,陪护的男子趴在床后疲惫地睡着了,那正是他父子俩,昏睡中的
老人白发蓬乱,消瘦苍老,床下堆放着水瓶,脸盆等杂物,昏暗的灯光下,秋风穿
堂而过,孤伶伶的非常凄凉。同情之心油然而生。他马上找医生询问,医生解释,
这个病人脑梗入院一个多月,单位只拿来二千元,以后的费用都是家属凑的,但一
直无法报销,后来因无力支付,家属准备让他出院了,我们认为这老人命是保住了,
但不继续治疗,不但会留下后遗症,而且随时可能恶化,所以让他们自己在走廊里
安一张床,每天只付药费,其他全免了。

    “能不能马上转入病房?”明明急切地问。

    “手续早已办好,只等他单位送支票。”说着,医生从抽屉里取出单子。

    明明毫不犹豫从包里撕下一张空白支票,又取出一张金卡,对医生说:“钱已
不成问题,请你马上给他转入病房,用最好的药。”……

    办完手续后,明明回到走廊时,床已拆了。小六子正在收拾杂物。提着东西正
往病房里走。与明明相遇,非常高兴地说,他爸爸单位总算送钱来了,所以刚转入
病房,否则只能睡在这里。明明帮小六子提着用具向病房走去。

    护士正在为他爸爸重新输液,接上氧气,开启各种监护设备。

    小六子说:“目前他仍然昏睡,醒来只能哼哼,话也说不清。”

    明明安慰了一番,随后迫不及待问起了小阿哥的情况。

    “他本来可以顶替爸爸回来,因为家里房子小,就在那里扎了根,全家就数他
条件最差,很少回家。这次爸爸中风,我们只告诉他生病住院,没告诉他真相,他
说中秋节放假,赶回来看爸爸,就是今晚的火车。

    “是吗?我去接他。”明明既惊喜又冲动。

    “不用,他又不是外地人。”

    “我真的很想念他,他去插队时我没能送他,总觉得是一种遗憾。”

    “吱呀……”,病房门被人轻轻推开,门开处走进一位身材壮实的中年男子,
那装束和神情更像是一位乡镇干部,明明一眼就认出了他,迎了上去,深情地叫道
:“小阿哥。”

    小阿哥应声却不知道叫他的是谁。

    “我就是住在‘大弄堂’的明明。”

    “是你。”小阿哥觉得意外。

    “他是专门来看爸爸和我的,还说要去接你。”小六子说。

    小阿哥连连道谢。小六子把他引到病床前,简要地介绍了爸爸的病情。见爸爸
憔悴的神态,小阿哥很伤感,但看到爸爸住在这干净的病房、受到良好的护理,感
到很欣慰。

    三个人趁隙闲聊叙旧,回忆过去,以及分别后各自的经历。明明问小六子:
“当初你说搬家后会来看我,怎么没来?”

    小六子显得很歉疚,说:“我很想来看你,可路实在太远,怕迷路,我问爸爸
要车费,他说住在‘大弄堂’里不是有钱的就是做官的,不是我们去的地方。所以
就没来。等拨乱反正后,我想你爸爸也该平反了,这时我自己有条件了,想来看你,
可一想我们这种下只角的人更配不上了,不知你认不认我这个朋友,所以就没有来。”

    “嗨!我都快得相思病了。”

    夜深了,分手时明明与他们约定,明天晚上一起到饭店里相聚再叙。

    回到家,明明毫无睡意,一个人静静地躺在沙发上,眺望着窗外一轮皓月,百
感交集,思绪万千,儿时的那段经历依然是那么清晰,今日重逢,他确信这种友谊
是朴实的,纯洁的,高尚的,令人难忘。老一代人的是非恩怨在此已显得并不重要。
他爸爸,一个普通的工人,处在那种荒唐的年代不做出点荒唐的事,那还真有点荒
唐。他甚至在想,如果他爸爸不派来做“密探”,也许就与小六子小阿哥今生无缘,
也永远感受不到这份人间真情。也许他爸爸对自己的关心和热情是另有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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