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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短篇小说(第一辑)-第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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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哥,难道你还做不了你女儿的主?”

    周昌义摆了摆手,样子极像是在驱赶一只突然飞来的苍蝇,他说:“老弟,
你知道我也有几个儿子,我想,万一儿子娶不上媳妇,就让冰儿给他们换一个,
好歹也别让我断了香火!”

    刘守田说:“那你再考虑考虑吧!”刘守田无力地从地上爬起来。由于饥饿
的原故,他常常会感到腰部有些酸疼。刘守田扶着一棵树一个劲地喘气,他说:
“日他娘,要真再这样过下去,咱们这儿的人不死光才怪呢,不怕你笑话,我真
想出去讨饭了!”

    “我也这么想过,老弟。”周昌义深陷的眼睛无神地盯着刘守田,诵让自己
的正常发育受到任何的阻挠和歇止。有时,母亲甚至用咀嚼青草来抵制饥饿。母
亲的脸色常常会因了苍白而显出一种病态的美丽,这种病态的美丽一直持续到母
亲走进了刘家大院,才渐渐因为过多地生育儿女和家务的繁琐、枯燥而消逝殆尽
了。

    母亲周冰儿是在那个几乎不再生长庄稼的春天里走进刘家大院的。前几天,
刘守田刚刚差人将一百斤地瓜干用一辆木轮车送往了范村。当时,周昌义正在西
面的一间小屋里劝说着哭哭啼啼的女儿。周冰儿的哭声就像是一片盛开着的凄美
的花朵弥漫在那个没有鲜花的春季,显得悲苦无比。周家大院里所有榆树的外皮
都被周昌义的家人扒下来煮吃了,剩下来的光溜溜的树干戳在院子里,就像是一
些虚设的场景,无法唤起人们对它们辉煌过去的回忆。周冰儿拖泥带水的哭声是
在那天黄昏时戛然而止的。当时,夕阳正在缓慢地滑下一户人家的房脊,引出一
片暮色。周昌义低着头从女儿周冰儿的房间里钻出来的时候,周冰儿正在小心翼
翼地吃着母亲送来的一只菜团子。周冰儿吃得迟迟疑疑和索然无味,她的悄然流
下的泪水在周冰儿不经意的咀嚼中,也一同流进了她的肚里(周冰儿的牙齿常常
会被那只黑色的菜团子粘住,她当着母亲的面不好意思用手去摆弄那些被粘住的
牙齿)。她的母亲,那个衰老得像一堆干柴似的老太婆也正在一处暗影里默默的
拭泪。周昌义站在外面,看着一阵风把一束稻草刮到了村外的野地里。那时,刚
好有一只瘦削的野狗正站在暮色里悲哀地泣哭。后来,它就发现了那束在风中飘
舞着的稻草,野狗很快就向它发起了进攻。周昌义看见那只野狗就像是在捕捉一
只奔跑着的野兔一样纵身跃向了空中,并用利爪抓住了那束惊慌失措的稻草。稻
草和野狗几乎同时扑倒在地,好久都没有动静。这一幕情景在后来的回忆中,常
常会让周昌义深感到往事的不堪回首。他无法抹去往昔岁月中那个可怕的黄昏,
他的脑子里也常常会出现一束稻草被一只野狗追逐时的场景,那幅强烈的画面就
像是血液一样终日缠绕着外祖父周昌义,周昌义以致忘记了那个傍晚,女儿周冰
儿告别少女时代的甜蜜哭声。

    后来,一辆被刘守田寻找了多日的驴车,终于出现在了一条灰黄的乡村大道
上。刘守田的小儿子刘小瓦赶着毛驴车,脸上洋溢着一团喜气。刘小瓦穿着一身
学生蓝的制服,显得干净、利落而又十分地朴素。刘小瓦在将鞭子甩响在空旷的
田野上空时,周冰儿的家里依旧是一片多余而又无聊的忙碌。简单和寒伧的陪嫁
让周冰儿的哭声更加地显得有些夸大其辞。一些被邀来送行的姑娘正在周家的院
子里喜鹊似的蹦跳着,仿佛结婚的是她们而不是女伴周冰儿。她们在周冰儿那儿
早已涂脂抹粉,尽量使自己菜色的脸上增加一些桃花般的红润。

    沉闷而又单调的鞭炮声断断续续地在村外的大道上炸响,象征着1958年的春
天依旧会有人走进爱情和婚姻之中。尽管这时的爱情和婚姻大多都因为贫穷的原
故而显得苍白和苦涩,但是在故乡的天空下,依然会行走着一些迎亲的队伍。一
些虚幻的喜庆乐章从乡村的四周漫延过来,激励和牵引着那些迎亲的人。而我的
父亲刘小瓦就是在那样的岁月里,在一支由几名衣着单薄的乡村少女组成的迎亲
队伍前面,赶着一辆借来的驴车,走在一个没有阳光的日子里。那天,灰蒙蒙的
天空中意外地出现了一只飞鸟,据说这就是前几天,刘守田和周昌义站在大堤上
共同看到的那只。

    当刘小瓦率领的那支迎亲的队伍走进范村时,周冰儿早已停止了哭声,正静
静地坐在板床上等着刘小瓦的到来呢。直到一阵鞭炮的炸响持续不断地在范村的
上空弥漫时,周冰儿这才将头微微地探出了窗外。她看见一片混乱的人群正在朝
院门口聚集,不一会,她就瞥见了那位赶着毛驴车的小伙子。那时,刘小瓦正在
傻里傻气地冲着人群讪笑呢。他的一只苍白的手也正在不停地抚摸着那只毛驴的
脊背,周冰儿知道这位叫刘小瓦的年轻人就是自己以后的丈夫。但在此之前,她
对他的印象和名字却一无所知,周冰儿一想到以后将终日跟这位男人厮守在一起,
她的心里就会立刻涌起一种茫然的感觉。

    后来,刘小瓦就被周昌义迎进了另一个房间,他们在里面叙谈了将近有一顿
饭的时间,刘小瓦才从那间屋子里出来了。刘小瓦在一片孩子的叫声中走进了周
冰儿的房间。周冰儿的母亲,那个干瘪得像一枚核桃似的老太太正红肿着一双泪
眼,看着刘小瓦将她的女儿周冰儿扶上了驴背。刘小瓦急不可耐地暗暗捏了周冰
儿一把,周冰儿立刻就尖叫了起来。周冰儿在被那只毛驴驮到门口,眼看就要进
入一条官道的时候,她就突然回过头来望了周家大院一眼,同时,她也说了一句
让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和颇为费解的话。她说:“爹,你不该为了一百斤地瓜干
就把女儿给卖了,再说几天后,你就会把那些地瓜干吃完的,而你的女儿却永远
是人家的人了!”当时,周昌义看着泪眼迷蒙的女儿渐渐地消失在了一条曲折的
乡村土路上,他就突然蹲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像是一个受尽了无限委屈的孩子。


    后来,那支迎亲的队伍就翻过那道高高的堤梁,沿着清水河边的一条羊肠小
道,走进了刘守田焦急的等待之中。刘守田率领着他的全部家人及一些至亲早就
站在村口,等着刘小瓦的驴车了。刘守田为了把这次婚礼搞得隆重和热闹一些,
他把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全都投进了儿子的婚事之中。刘守田尽量想让婚礼增加
一些喜庆的气氛,他几乎邀请了附近村庄里所有德高望重的老人。但是几天以后,
刘守田却由于过度的紧张和疲劳使他一下子病倒了。那天,当刘小瓦将周冰儿抱
下驴背朝洞房里走去时,他们立刻就受到了一批弱不禁风的乡村少年的阻止。只
是那些乡村少年在涌向他们的时候,显得磕磕绊绊,如同风烛残年的老人。母亲
周冰儿深陷于那些乡村少年的包围之中,她觉得那些乡村少年由于极端的营养不
良就像是一片舞动着的纸人儿似的。周冰儿看见他们几乎都穿了一身打了补丁的
土布衣服在刘小瓦和她的婚礼上,操练着一些形同虚设的古老的闹婚习俗。他们
苍白的面孔让周冰儿感到不寒而粟。周冰儿极想冲出这片白色奔向不远处的那个
大红喜字,但是由于这时刘小瓦的突然跌倒才使她打消了这一念头。直到人们手
忙脚乱地将刘小瓦抬进洞房等他苏醒以后,祖父刘守田才匆匆忙忙地赶过来,让
人给他煮了一碗稀粥。1958年的春天,当我的母亲周冰儿踏进刘家大院时,刘
氏家族的所有人员都在祖父刘守田威严的目光下迎接了我的母亲。但是人们对她
的到来却并未表现出足够的热情,至少他们脸上的笑容是勉强和不够诚挚的,尤
其是我的大伯母和二伯母更是心怀鬼胎地怒视着青春年少的周冰儿,心中充满了
无比的仇恨和敌视,因为母亲的到来意味着这个家庭里又多了一张嘴,这正如祖
母所说:“小三家的到来真不是时候!”

    当晚,在刘小瓦与周冰儿共同坐在简陋的洞房里时,他们的窗外却正回荡着
嫂嫂们指桑骂槐的声音。在摇曳的红烛下面,周冰儿流着泪委屈地伏在刘小瓦的
肩头上对他说:“小瓦,那两个骚货骂街骂得也太不是时候了!我没想到第一天
踏进你们刘家的大门,就要无缘无故地被别人骂,看来嫁给你真是倒八辈子霉了!”
当时,刘小瓦听了周冰儿的一番话,肺都快气炸了。他披衣下床,夺门冲进了院
里。刘小瓦挥舞着一根木棍,疯狂地把他的两位嫂嫂追得屁滚尿流,鬼似的哭嚎
着钻进了祖母灰暗的土屋里。直到祖父阴沉着脸站在了刘小瓦的面前,刘小瓦这
才慌忙扔了木棍,逃回了自己的屋里。不一会,刘小瓦两位嫂嫂的叫骂就又追到
了他们的窗户底下,刘小瓦听见了大嫂声泪俱下的控诉,她说:“刘小瓦,你不
要刚刚娶了那个小骚货就马上忘了我,想当年,你不是也涎着脸追着要吃我的奶
吗,现在,你是个人物了,就不再把嫂嫂放在眼里了!”刘小瓦的二嫂也哭着说:
“刘小瓦,你凭良心说,从我嫁到你们刘家那天起,你的衣服、鞋子哪一样不是
我熬夜替你做的?现在倒好了,你有了老婆就敢对嫂嫂下毒手了,你这个没良心
的狗东西!”

    刘小瓦痛心疾首地听着两位嫂嫂对他的辱骂和谴责。直到后来,祖父的咳嗽
声再次在院子里炸响时,两位伯母的叫骂才偃旗息鼓告一段落了。那天,母亲周
冰儿一直嘤嘤地哭到了天亮,她的两只美丽的大眼睛也哭得红肿了。而我的父亲
刘小瓦则度过了他新婚时的第一个不眠之夜。他对母亲不厌其烦的劝慰始终都没
有阻止母亲悲伤的泣哭。母亲说她的命真苦!

    第二天一大早,我的母亲周冰儿就从父亲刘小瓦的怀抱里挣脱出来,独自去
河边挑水了。那时,村子里还回响着一片嘹亮的鸣啼声。母亲挑好水,又开始扫
起了院子。做为刚过门的新媳妇,母亲周冰儿自然很想在婆家留下一个良好的印
象。她想,一个良好的开端也许有助于自己以后的生活吧。后来,母亲周冰儿就
站在院子中间,仔细打量了一下她面前的刘家大院。母亲知道她的一生都将要在
这里度过了。只是母亲现在看到的刘家大院再也没有了昔日的辉煌。实际上,在
土改之前,我们的家族就在逐渐地走向了一种衰败。那时,曾祖父是一个大肆挥
霍、吃喝嫖赌的败家子,祖上百年遗留下来的大量的家产,几乎让他在几年之间
就弄得无影无踪了,再加上当时世事多变,家道败落,即使曾祖父有回天之力,
也难以重振旗鼓,再现往日的辉煌和阔绰了。总之,由于内外两方面的因素,那
种势不可挡的局面曾经让刘氏家族的所有成员都黯然神伤。我们基本上是在一夜
之间就丧失了百亩土地和一些建造优良的房子。我们被迫迁到了刘家大院内的一
处偏房里。那时,曾祖父和他的家人们这才重新审视着这位长相极其标致和心地
善良的乡村少妇,觉得她的两位兄嫂对她的伤害也许有些太过分了。

    那时,暖暖的日头正照射着故乡田野上的女人们。母亲周冰儿站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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