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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天涯不归路-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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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仇家大喜之日,一个黑衣剑客蒙面而至,面罩一掀,手中长剑“锵啷”出
鞘,面容一沉,森然发语:“还记得我吗?10年前今夕此时……”
    那仇家抖若筛糠,愕然失色:“原来你是……你是孙大侠之子,孙……”
    他仰天长啸,手中利剑灵蛇般一抖:“操你苟的,纳命来!”索魂剑法精光笼
罩,浓重杀气夺命封喉。瞬间,数十口之家已然魂断命绝。回手一掷,冲天大火映
照出一个冷峻硬汉。
    这就是他。他心中的自己。他无数次地沉浸在这个壮烈的场面之中,但随着眼
中杀气的遁散,他目光迷离,心下彷徨。他的仇家到底是谁?他如何能圆自己这血
海深仇?
    他就这么活着,谁也不服,所有的生人都是臭王八蛋。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早晚
要干件大事,但他干什么都不能持之以恒,于是,就在日记上骂自己,骂完把笔一
扔,蒙头大睡。
    父亲的死对他刺激不大,当时,他还是个小屁孩儿。但哥哥的死却让他变得穷
凶极恶,对这世界充满仇恨。
    他哥哥比他大两岁。文革那会儿他家被抄,大院的孩子们见他们就打。挨打挨
多了,流点血也就那么回事。于是,一对恶少横空出世。独家小院和三间大北房被
人占了,他们被赶到一个叫周转房的大杂院。院里都是帮胡同串子,一群拖着鼻涕
的毛孩子开始还想和他们炸刺儿,结果,让这哥两象小鸡子般的收拾了。
    附近还有帮工人子弟住的大院, 一个叫电查院,一个叫40512。他们从骨子里
看不上那帮工人子弟,率领着周转房的一帮小崽子,举着大板砖打得人家俯首称臣
完事。最熊的是中央乐团的孩子,其中有个叫夜猫子的是他们仇敌。一天晚上,他
们哥两和华贝儿正溜达,发现墙根有个黑影溜过去,一看就不是好鸟。抓住一看,
是夜猫子。这小子贼眼嘀溜溜的,缩着脖子抱着脑袋,一副找揣的样。“孙子,你
妈逼,你丫干什么坏事了。”他过去掐夜猫子耳朵一抠抠肉,把那孙子疼得直叫娘。
    “小丫的,晚上出来没憋好屁,滚!”
    回家一看,他家的几扇窗玻璃都被砸碎了,这还了得,于是,当晚夜猫子也就
被砸了个希里花拉。
    在他眼里,其他人似乎总在有意和他作对。他倒不是把别人都当仇敌,但他总
觉得别人是在不怀好意地要伤害他,从小到大,他受到的伤害使他坚信人性是恶的,
所以,他敏感得抗拒任何他认为是想欺负他的人。“不欺负人,但也绝不受人欺负。”
这句话和他的血液流淌在一起。
    哥哥死前最后的一次见面,他印象极其深刻。他哥长得清秀,冷峻,永远阴郁
着目光看人。
    那天,他兜里还有10块钱,那是他半个月的工资。哥两杀到西单的翠华楼饭庄,
淮扬菜的馆子。二楼冷冷清清,他和他哥都穿着军装。他哥不是兵,假的。领章用
两块橡皮膏正反一贴,回厂子前一撕,谁也不知道。那会,时兴穿军装,城市兵特
牛,干部子弟都穿四个兜,不是四个兜就把袖子裁一块,做个假兜盖,愣充军官。
大街上,不系风纪扣,把国防绿帽檐撑起来歪扣脑袋上的那种城市兵。
    饭馆里没什么生意,几个女服务员坐那甩扑克,顾客进去连眼皮都不抬。桌子
上油了麻花,几快大肥肉丢在中央。
    两人鄙睨地扫了眼那帮服务员。“这帮孙子怎么都这奏行,”他哥故意骂道。
那几块料抬眼看了看这边,一看不是善茬子,故意大声叫:“一根鼻涕。”“两噶
瘩包,想走,扛死你。”
    “臭德性,就你能格儿,我敲死你个不知死的。”
    “嘿,长耳朵没有!”他哥把领章一撕,站了起来。
    坐一边打毛活的一个老妇女低声嘀咕了句:“吃戗药了这主。”
    寒烟一看要掐起来,赶快圆场。“有管事的没有?”
    “两位爷,您要忙就去别处,我们这上菜可慢。”那老妇女打了个哈欠走过来。
    他们点了个鱼香肉丝、一盘木须肉,一个鸡蛋汤和两升啤酒。
    两升啤酒上来了,塑料升黑乎乎,油腻腻,酒上还飘了几个碎葱花。那会的啤
酒象马尿,又酸又苦,也不冰镇,温都都的。但喝啤酒主要是摆谱,老爷们连啤酒
都不喝,吃饭让人觉的是乡下佬。
    他和他哥之间话不太多。很少聊各自的事,说家里事也是损损继父。他们背后
管继父叫“大汉。”
    “真烦,一回家就烦。还不让在家抽烟,”寒烟发牢骚。
    “嗨,睁只眼,闭只眼算了,要不是看在大汉对妈好的份上,我也不受他那个,”
哥哥其实很懂事。
    “你跟海滨的事还行吗?”他知道哥哥考上大学就要去广州,不知他女朋友怎
么样。
    “总算熬出头了,当这臭工人我腻味透了,我就想离家越远越好。”
    “海滨他爸还牛吗?”那老头过去嫌他哥是工人,打架挨过处分,而且进过分
局,所以禁止女儿和他谈恋爱。这事把他哥伤得够戗,从此发誓不跳出工人圈不姓
许。
    “他爸也是好心,如今谁不是视力眼?我就不信我这辈子就是吃窝头的命。小
弟,这世道,你有半斤重,想找八两的,难死你。你要是一斤重,八两的一划拉一
片。咱家的孩子就是不能和别家的一样!”
    这话他听哥哥说了无数遍了。其实,他家不过是个臭老九,但哥哥身上那种干
部子弟的气质却是天生的。他鄙睨万物,不管看谁,目光都冷冰冰的,充满仇视。
有时候,他担心哥哥那目光会惹来麻烦,因为,他皱眉斜视的样子无疑是在骂对方
是傻逼,如果遇到一个更糙的主儿,两人一犯照儿,非打起来不可。
    哥哥多不容易呀。为了脱离工人圈,想当工农兵学员,但家庭出身不好根本没
门。之后,为了找出路,发誓写小说,上来就是一部长篇。夏天,提着马灯去野地
里写作,蚊子咬得他笔都握不住;冬天,坐在孤灯下写不下去时,用冰水浇头,计
划完不成,干坐也要坐到天亮。哥哥去世后,《人民文学》的老编辑哭了,痛惜失
去一个有才华的青年。
    哥哥死后,他发誓要搞文学。那时,他在运动队当撑杆跳高运动员,他先后打
破了全国少年纪录,成为明日之星。但在一次全国比赛上他摔伤了,伤好后,他从
地方队跳到八一队,不经意间又打破了全军撑杆跳高纪录,但这时,他已经铁心要
考大学。仗着身体好,记忆力强,他考入北师大英语系,短短两年中便从一个差等
生变成全系的优等生。

    十几年的回忆在寒烟伤残的脑子里碎片般呈现,不管是明亮阳光下的中学时期,
还是英气勃勃的运动场上,一股悲哀的潜流总压抑着他的心灵,给所有事物都罩上
沉重的黑边。神灯在心中熄灭后,他排斥记忆对哥哥的召唤。他知道自己已经堕落
为一个俗人,他不惧死,但他却为了别人活着。他放弃自己的追求到底是出于对妻
子的怜悯,做丈夫的责任,还是自己畏惧艰难和沉重的一个现成借口?他怀疑可能
是后者,但也可能包容着前者,他根本就无法将哪怕最简单的一个念头搞清晰,哪
有什么线性思维,所有的念头都是黏乎乎稠腻腻的一团,如同他受伤的脑浆子,他
有时候能清晰地有逻辑的表达心境,但完全不是由于他的思维明晰了,那是语言和
词汇顺畅的结果,相同的心思在精密的语汇的包装下显示出了深度和哲理,事实上
呢,他知道自己脑中并没有新的物质和流体产生。由此可见,最深刻的思想家和最
伟大的演说家的内心和情绪与屠夫和卖鸡蛋的没有两样,七情六欲就是那么点事,
搞鬼和作崇的都是欺骗人的语言,而人在自己发明的这种幻术前也常迷失自己,让
自己掉进陷井和精神苦海中,残酷地折磨被大脑主宰的痴呆了的肉体。

    他胡思乱想,受伤的脑细胞异常活跃,打破了往昔的秩序和组合,他有时似乎
看到了满天飞翔的天使,看到哥哥的灵魂透明地笼罩在五维空间向他微笑,但却瘸
了一条腿,因为他曾偷偷收留了哥哥的一块骨灰。他还想象出上帝其实就是个巨大
的人体,地球不过是个小小的器官,天地间一切的一切都在平和的缓缓运动,山川
无语,大海潮汐,和谐的自然向人类预示着生命的意义。但是,人类创造了仇恨、
善良、罪恶,道德和社会规范,人鬼错位,阴阳裂变。脑震荡错位的脑浆子不会让
他变成个白痴吧?变成了一个用怪眼观看世界的疯子。疯子又有什么不好,活在自
己的世界中。人的生命能全部属于自己吗?这个许寒烟和他内心中那团不成形的感
受到底是什么关系?他怀疑自己就从没有准确地表达过自己的内心,也从来就没有
用自己脑袋里的幽微念头活过。他是在社会的观念和语言的丛林中,靠寻找不属于
自己的公共路标,按照别人的目光和意愿艰难地塑造着自己。这个大众前的自己和
他心中的自己根本就不相识,也不展开对话,甚至从不对视。他的原始自己被那个
外在的自己镇压着,他不敢张扬隐藏的自己,因为那是咆哮的欲念的大锅,包藏着
一闪而过的杀人、强奸、抢劫、贪婪等所有丑陋的念头,他必须要时时用理智卫兵
般防范着潜意识中真实躁动的生命力量,那警戒的道德伦理卫兵只有在暗夜或睡梦
中才会偶然打盹,这样,罪恶就会浮现在他的意识表层,就会让他惧怕和蔑视自己,
就让他感到自己其实是个魔鬼,是个白天道貌岸然,戴着面具的伪君子。他不知道
别人是不是和他一样,因为从没有人有勇气讲述自己在无人的暗夜中是否手淫,是
否曾闪过强奸和谋杀自己母亲和妹妹的念头。他曾经认为人和人有着非常大的不同,
曾崇拜过高尚圣贤的人,但文革一梦之后,他已经认清了神为何物,好人就是少犯
错误的人,或者说是捆绑自己卑下欲念成功的人。谁都以为人无法看清各自的内心,
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但谁和谁又能有多大区别?用好与坏作为道德天平
的两极真是对人性的戕害和歹毒的误解。每个人的基本情感是没有太大区别的,真
有实质的不同吗?恐怕有的只是视角的不同,时间的不同,和涂抹色彩的不同。这
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使寒烟感受到一种超脱沉重的轻松悠扬,但当他进入到现实的理
智思考之后,他的眼前就呈现出满是痛苦和无奈,他的思维便重新陷入无可奈何的
茫然和混沌之中。



 
                               第十一章

    只有享静陪他时他才感到心情好些,她带来的是真实的关怀和微笑,如同照射
在窗前的那缕阳光。作为回报,寒烟也不让享静看到他闷闷不乐的样子。
    “别老想事了,医生说脑细胞最好的恢复方式就是什么也不想。来,我给你算
一命吧,”享静把寒烟的头抬起来摆好,坐在床沿上让寒烟洗牌。
    寒烟懒洋洋地胡乱倒了几把,交给享静。“有什么可算的,我这破命,算也是
瞎。 ”享静笑笑,不说话,开始把牌码成金字塔状,将最后一排的7张牌亮出来,
然后用手里的牌翻出来一张张寻找13的组合。
    “嘿,你命真顺,你看多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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