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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王安忆短篇小说和散文集-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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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老于世故,既要拒人于门外,又想招人进来参观,有点沉不住气。

    走在皇城根下的北京人有着深邃睿智的表情,他们的背影有一种从容追忆的神
色。护城河则往事如烟地静淌。北京埋藏着许多辉煌的场景,还有惊心动魄的场景,
如今已经沉寂在北京人心里。北京人的心是藏着许多事的。他们说出话来都有些源
远流长似的,他们清脆的口音和如珠妙语已经过数朝数代的锤炼,他们的俏皮话也
显得那么文雅,骂人也骂得有文明:瞧您这德行!他们个个都有些诗人的气质,出
口成章的,他们还都有些历史学家的气质,语言的背后有着许多典故。他们对人对
事有一股潇洒劲,洞察世态的样子。上海人则要粗鲁得多,他们在几十年的殖民期
里速成学来一些绅士和淑女的规矩,把些皮毛当学问。他们心中没多少往事的,只
有20年的繁华旧梦,这梦是做也做不完的,如今也还沉醉其中。他们都不太惯于回
忆这一类沉思的活动,却挺能梦想,他们做起梦来有点海阔天空的,他们像孩子似
的被自己的美梦乐开了怀,他们行动的结果好坏各一份,他们的梦想则一半成真一
半成假。他们是现实的,讲究效果的,以成败论英雄的。他们的言语是直接的,赤
裸裸的,没有铺垫和伏笔的。他们把“利”字挂在口上,大言不惭的。他们的骂人
话都是以贫为耻,比如“瘪三”,“乡下人”,“叫花子吃死蟹——只只鲜”,没
什么历史观,也不讲精神价值的。北京和上海相比更富于艺术感,后者则更具实用
精神。

    北京是感性的,倘若要去一个地方,不是凭地址路名,而是要以环境特征指示
的:过了街口,朝北走,再过一个巷口,巷口有棵树,等等。这富有人情味,有点
诗情画意,使你觉得,这街,这巷,与你都有些渊源关系似的。北京的出租车司机,
是凭亲闻历见认路的,他们也特别感性,他们感受和记忆的能力特别强,可说是过
目不忘。但是,如果要他们带你去一个新地方,麻烦可就来了,他们拉着你一路一
问地找过去,还要走些岔道。上海的出租车司机则有着概括推理的能力,他们凭着
一纸路名,便可送你到要去的地方。他们认路的方法很简单,先问横马路,再弄清
直马路,两路相交成一个坐标。这是数学化的头脑,挺管用。

    北京是文学化的城市,天安门广场是城市的主题,围绕它展开城市的情节,宫
殿、城楼、庙宇、湖泊,是情节的波澜,那些深街窄巷则是细枝末节。但这文学也
是帝王将相的文学,它义正辞严,大道直向,富丽堂皇。上海这城市却是数学化的,
以坐标和数字编码组成,无论是多么矮小破陋的房屋都有编码,是严丝密缝的。上
海是一个千位数,街道是百位数,弄堂是十位数,房屋是个位数,倘若是那种有着
支弄的弄常,便要加上小数点了。于是在这城市生活,就变得有些抽象化了,不是
贴肤的那种,而是依着理念的一种,就好像标在地图上的一个存在。

    北京是智慧的,上海却是凭公式计算的。因此北京是深奥难懂,要有灵感和学
问的;上海则简单易解,可以以理类推。北京是美,上海是管用。如今,北京的幽
雅却也是拆散了重来,高贵的京剧零散成一把两把胡琴,在花园的旮旯里吱吱呀呀
地拉,清脆的北京话里夹杂进没有来历的流行语,好像要来同上海合流。高架桥,
超高楼,大商场,是拿来主义的,虽是有些贴不上,却是摩登,也还是个美。上海
则是俗的,是埋头做生计的,螺蛳壳里做道场的,这生计越做越精致,竟也做出一
份幽雅,这幽雅是精工车床上车出来的,可以复制的,是商品化的。如今这商品源
源打向北京,像要一举攻城之战似的。
 
                                  
                  评《许三观卖血记》
                           

    余华的小说是塑造英雄的,他的英雄不是神,而是世人。但却不是通常的世人,
而是违反那么一点人之常情的世人。就是那么一点不循常情,成了英雄。比如许三
观,倒不是说他卖血怎么样,卖血养儿育女是常情,可他卖血喂养的,是一个别人
的儿子,还不是普通的别人的儿子,而是他老婆和别人的儿子,这就有些出格了。
像他这样一个俗世中人,纲常伦理是他的安身立命之本,他却最终背离了这个常理。
他又不是为利己,而是问善。这才算是英雄,否则也不算。许三观的英雄事迹且是
一些碎事,吃面啦,喊魂什么的,上不了神圣殿堂,这就是当代英雄了。他不是悲
剧人物,而是喜剧式的。这就是我喜欢《许三观卖血记》的理由。

 
 
                                  
                  记一次服装表演
                             

    年前,在上海展览馆,看了一场奇特的服装表演。“模特儿”们都已人到中年
甚至老年,从42岁直至74岁。她们穿了自己设计剪裁的衣服,随着迪斯科音乐走在
长长的红色地毯上,操着没有训练的朴素的步子,面带羞怯而勇敢的微笑。她们逐
渐地镇定下来,有了自信,她们的脚步渐渐合拍,注意到了观众。观众大多是她们
的丈夫和孩子,丈夫和孩子微微吃惊地而也有些羞怯地微笑着。台上台下,他们彼
此都有一些害羞,他们从来没有试验过在这样一个场合里会面,彼此都有些不认识
了似的。起初,他们都不好意思交流目光。而渐渐的,他们都勇敢起来,好像都暗
暗松了一口气。她们开始向他们炫耀,她们忽然发现,她们竟还能够向他们炫耀,
她们心中生出了年纪轻轻的虚荣心,决心再一次地征服他们,而他们则有些目瞪口
呆。几十年岁月的磨蚀,他们几乎忘记了她们是女人,她们对他们稔熟得只成了一
桩习惯。她们排列着一行队伍,轮番向他们进攻,她们已经将迪斯科的音乐踩得很
准,脸上的笑容逐渐热烈,有些无所顾忌。她们起先是用目光袭击,然后挺起了胸
膛,她们踩着红色的地毯,向他们婷婷而又炯炯地走来。他们招架不住了似的,他
们投降了似的放松下来,也不再害羞,甚至有些“厚颜无耻”地盯着他们的女人。

    他们想到:这是女人们,而她们也想到:她们是女人。她们好像已经将这点忘
了很久。

    她们在没有性别的服装里忘记了自己的性别,她们在没有性别的负荷里消灭了
自己的性别,她们没有性别地度过了她们最好的岁月,她们几乎结束了女人最好的
岁月而忽然记起了她们是女人。

    女人们穿着男人们为她们挑选的夜礼服,金光熠熠地向我们逼近,在这一个音
乐厅里还没有完全安静,宴会厅里还没有普及暖气和空调,人们还没有充分的想象
力为生日召开一个晚会,而她们已没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等待这一切的时候,这大
约是她们穿这夜礼服唯一的夜晚,这大约是她们生平里唯一的金光熠熠的夜晚了。

    她们在她们唯一的夜晚里,炯炯逼人地走来,从长长的红地毯上走来,向她们
的丈夫和孩子走来。她们是走过了多么漫长的没有风光的道路,才走上了这条红地
毯的。音乐越来越激越,热情地鼓励她们并且安慰她们,她们脸红了,她们泪光闪
闪了,而大厅里灯火辉煌。

 
 
                                  
                   自然最美
                               

    王安忆在接受采访时说:女作家比男作家写作更勤奋一些更认真一些。但在写
作上我认为没有具体性别之分。现在有些评论家的观点是从作家自己谈创作的文章
中得来的,这是要上当的。创作过程是说不清楚的,想象力不可捉摸。现在在作家
中也存在一种风气,把自己的创作谈得特轻松潇洒,这很容易让人产生误会,还有
一些写作家的人也把作家的写作生活写得非常轻松非常浪漫潇洒,这是不真实的。
我写作用笔写产量也不是很高,我对自己的要求也不是很多,每天只写一点儿。

    现在的作家性别意识不是很强,女作家和男作家很像。而现在两性作家在写作
上并没有太大差别。她们很现实,拼命把现实世界的面目表现出来,尤其是“新写
实小说”那一派,两性作家极其相似,他们的作品、理论不是文学很好的理想和表
现目标。不过那些评论家把方方也归纳到“新写实”里去,这不正确。我觉得方方
比“新写实”作家都要好。对于“新写实”小说,我觉得缺少一种诗意,写作能力
很强,语言非常利落。这批作家的差别很大,笼统归为一派不太科学,这同评论家
的想法有关。

 
 
                                  
                  寻找苏青
                                

    想到这个题目是因为读到一篇文章,金性尧老先生的《忆苏青》。文中有一节,
是写五十年代,金性尧老与苏青所见最后一面,“她穿着一套女式的人民装”这套
服装确是出人意外,总觉着五十年代的上海,哪怕只剩下一个旗袍装,也应当是苏
青,因为什么?因为她是张爱玲的朋友。

    苏青是在我们对这城市的追忆时刻再次登场的,她是怀旧中的那个旧人。她比
张爱玲更迟到一些,有些被张爱玲带出来的意思。她不来则已,一来便很惊人,她
是那么活生生的,被掩埋这么多年几乎不可能。她不像张爱玲,张爱玲与我们隔膜
似乎能够理解,她是为文学史准备的,她的回来是对文学负责。即便是在文学里,
她被我们容易接受的也只是表面文章:一些生活的细节,再进一步抑或还有些环境
的气息。那弄堂房子里的起居,夹着些脂粉气,又夹着油酱气的;从公寓阳台上望
出去的街景,闹哄哄,且又有几分寂寞的;还有女人间的私房话,又交心,又隔肚
皮。这些都是“似曾相识燕归来”可是,张爱玲却是远着的,看不清她的面目,看
清了也不是你想看的那一个,张爱玲和她的小说,甚至也和她的散文,都隔着距离,
将自己藏得很严。我们听不见张爱玲的声音,只有七巧,流苏,阿小,这一系列人
物的声音。只有一次,是在《倾城之恋》里,张爱玲不慎漏出了一点端倪。是流苏
和范柳原在香港的日子里,两人机关算尽,勾心斗角冷战时期,有一晚,在浅水湾
饭店,隔着房间打电话,范柳原忽念起了诗经上的一首“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
子之手,与子偕老”我总觉得,读诗的不是范柳原,而是张爱玲。张爱玲的风情故
事,说是在上海的舞台演出,但这只是个说法,其实,是在那“死生契阔”中。那
个时代的上海,确有着“死生契阔”的某种特征:往事如梦,今事也如梦,未来更
如梦。但这是旁观者所看见的,局中人看到的或是刀光剑影,生死存亡,或就是蔷
薇蔷薇处处开。张爱玲的声音听到头来,便会落空,她满足不了我们的上海心。因
此,张爱玲是须掩起来看的,这还好一些,不至坠入虚无,那些前台的景致写的毕
竟是“上海”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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