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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等等灵魂 作者:李佩甫-第61章

小说: 等等灵魂 作者:李佩甫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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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当天晚上,他睡得很好,非常好。从未有过的好。一觉睡到天明。从
此以后,他就知道什么样的“药”能治他的失眠症了。在他的下属眼里,在人们
的窃窃私语中,他就成了一个“太”字了。

    也有自省,也有欠疚……每每第二天醒来时,他都会狠狠地痛骂自己。可是,
睡不着觉实在是太痛苦了!他一次次地对自己说,停止!停止吧。你是人,不是
猪!可是,他又一次次地原谅了自己。这就象是饮鸠止渴,他已经停不下来了。

    有时候,他也会退一步想,只要我大节不亏,这是……小事嘛。

    这象是一个秘而不宣、却人人皆知的秘密。就连那个被人称作“包子”的女
人,长得并不怎么好,可她不知怎地就知道了老总的这点病。于是,她找准了一
个机会,好象是仅仅十分钟不到的空隙,手里拿着一个白毛巾,颠颠地跑去给老
总擦桌子去了。报告之后,当她推门进来时,任秋风头都没抬,说:“什么事?”

    “包子”小旋风一样地扑到跟前,说:“我给你擦擦桌子。”他说:“擦什
么桌子?去去。”她说:“擦擦吧。经理让我来的,擦擦。”他说:“去,你没
听见么?我让你出去。”她说:“快了,快了。”说着,在任秋风身前擦来擦去,
擦来擦去,一个胖嘟嘟的人,汪着一双大奶子,就象是一屉刚出炉的热包子,居
然也能把任秋风擦出火来了……夜里,就睡得很好。

    当时,在金色阳光,曾有一句笑话被人加工后广为流传,说是“包子”自己
对人学的:“老总,你尝尝,包子也有馅啊!”“包子”就红着脸跳脚大骂,说
人瞎编排她——当然,后来连“包子”也当上了一个分支机构的经理,掌管着一
个分店。

    往下,治疗失眠症的方法越来越多……在任秋风的人生道路上,这就象是特
意埋下的一个个伏笔。

    只是,副总江雪,再也不进这个门了。不管有什么事,特别是晚上,她只用
电话联系,找各种理由推托,决不进这个门。

    终于有一天,任秋风把江雪叫进了他的办公室。两人互相看着,脸上的表情
都十分僵硬。任秋风叹了一声,说:“你眼里的蚂蚁越来越多了。”

    江雪硬硬地说:“是么。”

    任秋风说:“开诚布公地说,我有病了。”

    江雪说:“是。我看你病得不轻。”

    任秋风说:“你很失望吧。”

    江雪反问道:“你快乐么?”

    这时候,任秋风眼里突然流下了两行热泪,他喃喃地说:“我太累了。原谅
我吧,我是病入膏荒了。”

    江雪尖刻地说:“你把我们都当成‘药’了!”

    任秋风两手捂在脸上,泪水再一次顺着指缝流下来,久久,他说:“不不,
你不是。药就是药,不包括任何有感情的部分。况且,那些药,都是她们主动送
上门的。我也知道,这样不好,是以毒攻毒。江雪,骂我吧。帮帮我。其实,在
心里,我已骂过自己一千遍了……我会找到药,真正的药。”

    江雪说:“我问你,你人生的目标就是为了得一种病么?!”

    任秋风很肯定地说:“当然不是。”

    江雪说:“我相信你说的是实话。也许,我们都是有病的人。工作,所有的
努力,就是为了寻找治疗的方法。你好自为之。”

    两人互相看着,不知为什么,从不流泪的江雪,也流了泪。

    四李尚枝被家人逼到了绝路上。

    这天早上,李尚枝不再给人看自行车了。她翻肿着带着血痕的嘴唇,一只手
提着盛了清水的小桶,一只手拿着条白毛巾,默默地来到任秋风乘坐的奥迪车前,
弯下身子,很认真地擦起车来。

    是全家人逼她来的。夜里,男人把她暴揍了一顿,公公婆婆把她骂了个狗血
淋头,正上学的儿子也冷眼看着她……她只有投降了。

    李尚枝家原住在老城区的一个胡同里。近年来,老城区搞拆迁,到处在扒。

    他们也在李尚枝家的墙上用白粉刷上了一个大大的“拆”字。头两年,也只
是说说,谁也没当回事。就想,拆了也好,拆了就可以分到新房了。本以为不定
猴年马月呢,可说话间推土机就来了,直接堵在了胡同口,一家一家地动员……
于是,李尚枝家就成了“钉子户”。

    李尚枝也不愿当“钉子户”,可她没有办法。按规定,拆旧房,是给补偿的。

    要房也行,补钱也行。李家当然要房,可现房没有,还要等上一年。可这一
年,家里人上哪儿住呢,总不能住到大街上去吧?!拆迁办的人说,你们可以找
单位,让单位给解决一下。可男人所在的工厂破产了,李尚枝也下岗了,现在男
人在外给人修车,李尚枝是给人看车,都没有单位。于是,“钉”了十天之后,
周围的房子全都拆完了,只剩下李尚枝一家了。拆迁办的人一古脑全涌来了,一
个个铁嘴钢牙的,说限期三天,必须搬家。说是再不搬,就动用法律手段了。

    一家人都看着李尚枝,看得她很绝望。因为李尚枝本是有单位的,单位也没
说不要她,是她自己逞强造下的恶果。男人原是很老实的,多年来从没跟她红过
脸,可这天晚上男人出去喝了半斤酒,回来就把她给揍了。尔后男人捧着头呜呜
地哭。公公是偏瘫,婆婆有糖尿病,儿子正在上学,一家人全靠她呢。可她又有
什么办法?后来,拆迁办的人看这一家愁得实在没办法,干脆给他们家临时租了
两间房子,三下五除二,背的背,抱的抱,抬的抬,硬是给强行搬了。搬的时候,
公公不敢骂拆迁办的人,只是放声地骂李尚枝,说这一家都是李尚枝给害的!

    只从搬家后,一家人开始绝食了。老公公不吃饭,婆婆也不吃饭,就骂天骂
地骂煤。公公当年在煤场干过搬运工,就拐着弯骂煤。他说,你以为你有日天的
本事,你以为你是平顶山的煤,烧白了当砖使,你还自燃哪!你烧球啊烧?我不
知道你是方山煤,二道沟的煤,垫脚的渣货!你一烧就白了?白了也是个奸臣,
烧成灰也是个没成色货!……一边骂着,就看李尚枝,看得眼黑。在中国,几乎
家家都是活单位的。特别是公公婆婆,什么都不认,只认单位。单位就是树,树
叶离了树能活么?他们当然也听说了,金色阳光现在工资很高,人人有股份,还
有各种福利……那么,当过劳模的李尚枝为什么不要求回去呢?公公说,脸算什
么,脸不过是破鞋底?!人到了这一步,就做不起人了……在骂声中,有一阵子,
李尚枝想死。

    想想,李尚枝很后悔。原本,人家是答应让她回去的,是她自己要争一口气
……现在再涎着脸去求人家,真不如死了。可她不敢死。她要死了,这一家病号,
儿子怎么办?!

    后来,李尚枝心里说,我也不要脸了。混到了这份上,还说什么脸。她是下
决心要来求人的。可她楞是张不开嘴。怎么办呢?又没钱送礼,又不会说软话,
巴结人也得有个方法不是?于是,她就想出了给人擦车的方法。她当然知道任秋
风的车号,也知道江雪的车号,只要这两辆车在门口一停,她就跑上前去给人擦
车。她擦车也是很认真的,还专门跑洗车房看过……别人擦车一般是不擦车轱辘
的,她蹲下来,连车轱辘、螺丝钉、轮胎上的花纹都给擦得干干净净的。

    人要存了心去做什么事,别的就不多想了。李尚枝就是这样,她把任秋风的
车擦得象镜子一样亮,她甚至知道车顶上什么地方有一个小圆点,那是什么东西
砸的痕迹,所以她擦得格外小心……有时候,连司机都受不了了,司机会追着她
问:李师傅,你看,这是干什么?这是我的活嘛。可她只管擦,一声不吭。给江
雪擦车时,江雪看了她一眼,说有话你给任总说去。

    终于,有一天,当她正蹲在地上擦车轱辘的时候,有一双脚走到了她的身前。

    当她抬起头来,看见那是任总。她等的就是他。终于等到他的时候,李尚枝
首先是满面羞愧,她擦车的手都是抖的!

    任秋风站在那里,默默地望着她,说:“我只有两分钟时间,你说吧。”

    李尚枝张开嘴,声音却象蚊子一样……

    任秋风有些不耐烦了,说:“李师傅,你是不是后悔了?”

    李尚枝象个被人逮住的小偷似地,小声说:“是。”

    任秋风什么也没有说,推开车门坐了进去……片刻,他又推开车门,从车上
走下来,又一次望着她,说:“你想回来?”

    李尚枝手里捧着擦车的抹布,一脸泪水,说:“是。我,家里情况不好,我
要是有一点办法……”

    任秋风说:“我说过让你回来,是你自己不回来。”

    李尚枝很想给自己留那么一点点面子。她想说,我并不想来,是我公公让我
来的,是我婆婆让我来的,是他们逼我来的……可她的身子象筛糠一样抖了一下,
却说:“我,卖脸来了。”

    任秋风怔了一下,说:“也不能这么说。”

    他望着她脸上的皱纹,望着她灰白头发,还有擦车累出来的汗……终于说,
“李师傅,打扫卫生的活,你能干么?”

    李尚枝说:“我啥活都能干。”

    任秋风说:“那,想回来就回来吧。你去找江总,就说我说的,明天去后勤
上班。”

    李尚枝头有些晕,她站在那里,捂着脸哭了。她想,不管怎么说,她有单位
了,这是她一家人的——单位。这是个好人,她一辈子都感念他。她真想蹲下去
给他擦擦皮鞋,可他已上车走了。

    五任秋风最为辉煌的时期来到了。

    在他的强力运作下,从京、津、沪、穗开始,省外八家;省内十九家“金色
阳光”连锁商场已全部正始开业……在中央及全国22家电视台的黄金时段里,
“太阳”正冉冉升起,“金色阳光”的广告铺天盖地!更使他引为自豪的是,在
名为世界头号大国的两大帝国:美利坚合众国、俄罗斯,他也已成功地插上了
“钉子”。

    这个时期,也是他一生当中使用剪子最多的时期。他先后给三十五家分支机
构(还有一部分是挂靠)剪了彩,就此也收藏了三十五把金剪子。如今这些剪子
都金光闪闪地摆在他的铺了红绸的收藏柜里。

    现在,他的电话几乎多到了每分钟响一次的程度。所以,根据工作需要,他
已有了两大秘书班子,一对国外;一对国内。于是,他的整个身体只有一个部位
是他亲自“动”的——那就是他的脑袋。其余的部位,几乎都有秘书们帮他打理。

    对于一个跨国集团的老总来说,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最初,这并非是他
的意愿,只是下边的人太负责了。一开始,他坚决反对,觉得别扭。也曾严厉地
批评过他们几次,说:这是干什么?我老了么?可秘书们也反过来批评他,说他
太不注意形象了!就这样,天长日久,就慢慢习惯了:每次出门前,他就事先站
出一个“大”字来,由秘书们前后张罗着,给他穿好外衣、打好领带、收拾好提
包及各种文件、甚至蹲下来帮他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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